疲倦、劳作、反复的熬夜、饥饿、干渴、长时间地饿饭、寒冷、赤裸、牢狱,我无意识地为我自己确定的典范生活就是如此,夜晚,当我躺在床上,我怀着比读儒勒·凡尔纳、大仲马、萨尔加里 或斯蒂文森的小说时还要多的激情,生吞活剥地读着他的历险故事。是的,我最喜爱的英雄就是他,这个面容懦弱的光脚男人,不知疲倦的行走者,不断地被那些他打算拯救的人追逐和仇视,这个成了嘲笑和迫害对象的魔幻的梦游人,到处被揭露成一个挑衅者,被迫在黑夜出逃,在荒野星空下露宿,没有名分,没有委托,没有权力,除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倚在一块石头上写下书信之外,也没有任何别的允准。
刚刚走出童年,我就求援于彼得。假如我听从吹捧我自然性情的声音,对我本能的倾向让步,那么我也许就完了。彼得给了我需要构筑的作品的意义,必要的卑躬屈节和耐心,以求把已着手的工作进行到底。我被人指责为行为仓促,爱变卦,无条理,没有人知道我是如何竭力控制着我的本性。我若是没有从彼得这一派学到的合理和谦虚,我还能成功地写出我的书来吗?若是不考虑到就合我的读者,我还能有公众吗?一部小说,一部电影,那就像一座教堂:必须小心翼翼地把各部分聚集到一起。诋毁任何持续努力所必不可少的种种美德,是多么诱人的事啊!秩序、规则、不屈不挠,那么快就显得一文不值!彼得把我拴在了我的书桌前:每天上午四个钟头面对着纸和笔。保罗把我推向外面,把我的聚精会神称为吝啬,把这不可动摇的时刻表称为自私自利:出门到街上去吧,他在我耳边喃喃道;去冒险吧,如果你想拯救生命,就把它丢失吧。我将最终成为一个书写者,还是成为一个教授呢?
这一斗争久久地撕裂着我。彼得在我床上铺开一件白衬衣,一件深色上装,在我的脖子上系上一条领带,把我打发到威尼斯或戛纳,在电影节评委面前为我的电影辩护。保罗匆匆脱下我的衣服,只给我留下一条背心,一条足球短裤,命令我乘有轨电车到终点,在大众化住宅脚下的空地上,加入到小子们 的队伍中去。欧弗拉特街的公寓,以它罗马式的豪华让你震惊了吧?我在彼得的指令下把它买下了。保罗则总是拒绝从金黄色铜栏杆的大理石楼梯上楼。他等着黄昏来临,好从仆人门那里溜出来,毫不耽搁地把我带往火车站,追踪那些暧昧的诱惑 。我该听谁的,才能忠实于我自己呢?这一位希望我有责任心,关注我从事的事业。出于同样理由,另一位更盼望我把整个尊严扔到荨麻丛中。为服从彼得,我出版了我的书,我构建了我的作品,我寻求成功。而出于对保罗的爱,我遭到报刊的诽谤,被带上法庭,三十三次被传唤听审。然而,有一天,两人中有一个赢了。我会告诉你,是什么样奇特的情景,使胜利留在了西利西亚人 那一边。
画家们常常描绘这两位使徒,每一个都在其生命的一段特定时刻。总是同一时刻。就仿佛保罗的种种历险可以简化为一次从马上坠落,而彼得只是因为在十字架上断了魂才值得称颂。把两位圣人做平行比较,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规矩,但是,场面则有些相对立,因为彼得的酷刑标志着他传教的结束,而同样确切的是,保罗的灵启则标志着他传道的开始。人们把一个放在他传说的开端,而另一个则在结尾。卡拉瓦乔 就是这样做的,他画了彼得和保罗的两幅画,就在罗马的人民广场小小的圣母马利亚教堂的墙上,面对着面。在左边,你看到保罗刚刚从他的马上摔下来;在右边是彼得,脑袋朝下地钉在十字架上。他恳求刽子手给予他这一恩惠,因为他实在太卑贱了,不敢奢求与耶稣一般。
至于我,保罗之死实在令我惊讶万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让画家们感过兴趣?为什么他殉道的故事没有广为流传呢?他是被砍头的,好像是的,跟彼得死在同一年,跟他在同一时刻,一大批在尼禄的命令下惨遭酷刑的牺牲者之中。但是,这一位所蒙受的折磨激起了大众想象熊熊的火焰,而另一位的受难地则根本掀不起任何好奇与怜悯的风波。
最初所有的圣徒,都以他们的死留下了一段光荣的回忆。司提反遭石块击毙,施洗者约翰被斩首,巴多罗买被剥皮,这些事再现在成百上千的壁画和油画中。对所有这些人,酷刑被看成是一种神化。雅努阿留斯,你的主保圣人,有火焰和利剑,洛朗有火刑架,布兰丁有狮子,乌尔苏拉和塞巴斯蒂安 有箭矢。所有人都有,除了塔尔苏斯的传教士 。我不理解这一例外。我似乎觉得,他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还缺一件什么东西。在经受了那么多的欺凌和屈辱之后,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力,得到一个精彩绝伦的结局。对他的生平,人们只会想起迷醉、神迹、传道、胜利:但是,最后的失败、弥留、嘲讽和斩刑木砧的侮辱呢?他在大地上充满丑闻的途径,值得留下另一种回忆,而不仅仅是一个幻觉者和一个狂?者的形象。既没有血滴,也没有尸体的痕迹。救世主温和地召他回天上,没有准许他以一个鲜明的污点来打击世界。
在这一点上,我感到一种真正的不公平:渐渐地,我终于对自己说,为之做补救,是我的责任,保罗被悬而不白的故事,该由我来为它做必要的补充。上帝剥夺他生命的屈辱之死,我要替他来忍受。我不知道将在何时,又将如何。长期以来,我所冒的唯一危险,是法庭的传唤,是我的书和电影的查封。等到那一天,等到我不再满足于那些烦恼事,等到我开始不再拿我的工作冒险,而是拿我的血肉冒险时,我称为保罗之胜利的日子就来到了。他可以放心地寄希望于我:我已经准备好去忍受闻所未闻的残暴,为他的光环重镀金彩。我梦见,快活的刽子手把我杀死在一条公路边上,并糟蹋我的遗体,然后把它遗弃在灰尘蓬蓬的路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