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新婚旅行后带回来的基督,不是在一群开屏的孔雀中坐在宝座上的无情审判官,也不是头戴金银珠宝的光环、手持雷电的救世主,而是拿撒勒 人耶稣,在他死的那一天,穷困潦倒,被所有人遗弃,跟他出生在厩栏的干草上时一样默默无闻。她并没有意识到,拜占庭神学之所以惹她讨厌,只是因为拉文纳是卡尔罗·阿尔贝多的城市,她早已从她内心的宗教中,把可能让她联想起一个宣告拥有丈夫头衔、军官官衔的男人的一切都排除出去了;她从她接受的天主教教育中,只保留了哺育她母性直觉的东西,她忘了摩西的耶和华,仿佛他是一件无用的道具,消失在云山雾海中,她把自己的崇拜对象限制在伯利恒 毫无保护的新生儿,在埃及的逃亡者,在荒漠中的孤旅者,在客西马尼园⑦ 的被遗弃者,在犹太人的囚徒,在各各他 的钉上十字架者,在濒死时忍受着恐惧和干渴的人。直到不久来临的那一天,她自己有了一个儿子,可以把她的孤独之宝专门留给一个无刺无棘的造物:确实,就像所有的意大利母亲那样,但是,在她身上,带有更多的热情和眷恋,那都是先知的禀性赋予给她的。我就是这个儿子,她在无意识中把他跟基督同化了,自己扮演了圣母马利亚的角色。
谁将说到福音典范对我世俗命运的影响?我根本用不着巴望罗马的那些重大审判,也不需要期待法利赛人 溅在我头上的污言秽语,也不必等待卑贱地死在一个比骷髅地更惨的地方,就能成为本世纪第一个承担起这一神圣牺牲使命的人。从我最早的幼年期起,妈妈就把它给我留了起来。她相信她颇有预言性的直觉,在我幸福的青春期中也不剥夺这一点。直到冒出来最初的那些丑闻,证实了她的担心,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同谋般的低语,深深压抑的叹息,舒服的彼此抚摩,秘密的备考。从来没有一个儿子投身到世界上后,得到过更多的疼爱,更多的慰藉。当没有人指责我时,她在我无毛的脸上擦去未来迫害看不见的汗水。
要知道我的长子权对谁最珍贵,就该去问基多。可怜的人,他很快就感到,他得到的爱远不如我多,他受到的照顾和关心明显少多了。“我的二儿子,一个壮小子!”这种赞叹,家常便饭似的在女邻居面前重复,迫使他以男子汉的游戏锻炼自己,并当真习惯于此,其实,他并不比我更壮实。我母亲赏赐给他这种赞扬,只是为了把她的怜悯专门留给我这个被任意判定为更懦弱的人。
我弟弟看到我的额头上缭绕着神赐的瑞气,想把它吸一点点过去。有一天,我在干涸的河滩上跟村里的小孩子争吵,他在一旁那么起劲地为我辩护,以至于到后来,他们所有的侵犯全转向了我的保卫者身上。他们捡起卵石就朝他劈面扔去:他差点儿就被击毙了。他鼻梁上裂了一条口子,脸上满是瘀斑,衣服撕成了破条,狼狈逃窜。我母亲赶紧照料他,派人去叫医生,给他洗伤口,缝补衣服。但是,这段插曲并没有给他的脑袋戴上任何一轮殉道者的光环;母爱之心的圣幕并没有在他面前打开。我们对基督的兄弟们都知道些什么呢?然而,他们肯定也在受苦,见识弥留,忍受死亡:历史不屑于揭穿他们的隐姓埋名。差点儿遭受圣司提反 命运的我弟弟,就像耶路撒冷正直的使徒 一样,一直是天堂卫士中的一个哑角。他成了一个运动员,一个猎手,总是快快乐乐的,一副好脾气;出于谨慎,委屈地扮演着我的垄断留给他的属臣角色;向我母亲隐瞒他那低级的担忧和创伤,因为,性格上的一种不同,迫使他在嘴唇上凝固了注定默默无闻的“好小伙子”的永恒微笑。
他短暂的生命结束于一次英勇的行动,早我三十年拥抱了死神。他是如何迎着牺牲,明明白白地走向生命的终结,甚至可能还是不耐烦地自寻结果的,我到时候会告诉你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不让我这样想,为祖国献身的愿望在他心中并非主要动机;他默默无闻地寻求牺牲,是为了向他母亲证明,在他胸中跳跃的是怎样的一颗心,一颗谁也猜不透的心。但是,羔羊的位置被占据了。他赢得了恸哭声,被洗干净,裹入尸布,装殓入棺,像一个简单的凡人。他的鬼魂到今天应该还在地下游荡,寻找着一个熟人,却被永远拒绝。
而我,我只要流下一滴鲜血,就足以让全家激动得底朝天。那是哪一年的事了?一个雨蒙蒙的下午,我窘迫万分地回到家中,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我的姨妈们都被动员起来了。一个匆匆跑到药店去,一个忙着烧开水,而第三个从大衣柜里找出干净的布来擦脸盆。我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床上。妈妈坐在我床前的一把凳子上,用温热的湿毛巾敷我的脑门。我开始迷迷糊糊地睡去,不是由于痛苦的重压,而是由于衣裙的簌簌声和女性的叹息声,我的一个姨妈,就是曾经从波代诺内带回了一系列为祈祷书而配的宗教画的开文具店的那一个,从箱子里掏出一张基督上十字架的彩色石印画,看着我们全都彼此紧握着手,大声念叨着:“这是痛苦的圣母!”讥讽的欢呼,描绘出了我们家女人的性格。昂丽切塔,我母亲三个姐妹中唯一一个结了婚的,自己举起了她的小孩,我的表弟。妈妈的脸色红润起来。她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打发走了姨妈们,自己来包扎我的膝盖,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护士。
她姐妹的恶作剧刚刚把她拉回到了大地。幸亏,幽默妨碍了我们,对我母亲是一点点,对我却是彻头彻尾,把事情看得太认真,即便情况比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伤了髌骨还更严重、更悲观时,我们变成了圣母哀痛 的真正人物时,都不会太认真。我的姨妈们本来已经离开了我的房间,出门时还拿手当扇子扇着风,这会儿又重新出现了,一个个变形成了圣女,成了我的十字架之路的忠诚随从。三十三站苦路 :三十三恰恰是我将要接受法庭审判的数目。跟基督的年纪相同。从我不安分的童年起,耶稣受难剧的演员们就在我身边站好了位置。我的生活可以写成是一种对耶稣生平的模仿。但是,我弗留利祖辈遗传的农民常理将保护我免除神秘的自命不凡。在我被人杀害之后跑在罗马街上,用红色的字母把猪猡猪猡猪猡 的咒骂涂溅在墙壁上的耶稣会修士,大声地叫骂骗子或疯子可能会觉得过分幸福。我开始哈哈大笑起来,重又想起了我姨妈的彩色石印画,还有她略显做作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