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是中央权力对地方表达小中心的斗争。担心只有那些在无线电中被谈到的入选画家才能属于文化领域,这不是证明了一种预言家式的天赋吗?至于我,我这个有个人理由(你可记得,我最初的那些诗是用方言写的)抵抗大都市语言霸权的人,到时候,没有了我的老教授在远方的支持,我还会不会如你所知的那样激动地揭露媒体的摧毁性力量?“奇迹!”意大利民主制度的头头们叫喊道,这时候,从半岛的这一端到那一端,电视台正在平静地实现这种道德上的和智力上的统一,而无论是在复兴运动战役中流洒的鲜血,还是抵抗战士们的英雄主义,从来都没能巩固这种统一。那时候,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人站起来,叱责外省生活的被破坏,精神的迟钝,家庭对工作岗位的依赖,还有小城市和乡镇中夜生活的退化或彻底终止,一到黄昏,街道就变得一片空荡荡。
文化在传播,赢得了直到那时还始终被挡在图书、音乐或美术之外的社会阶层。但是,其结果早就在隆基的预料中了。在邮政日历中,乔托、契马布埃、杜乔 (他很崇敬这些人,并教我们喜爱他们)代替了瑞士的瀑布和哺乳动物。至于维塔莱·达·博洛尼亚、西蒙娜·代·克罗切费西、利坡·第·达尔马肖 ,他们将永远停留在阴暗中,成为博洛尼亚历史大扫除的牺牲品。在市立博物馆中,维塔莱的圣乔治猛地把一柄锐利的枪矛刺入倒地的恶龙嘴里:它唯一的辉煌,是从没有参观者的美术馆的墙檐上摘下来,挂到客厅的壁炉上方,用来在小屏幕上播出一刻钟。
达尼艾尔要写一篇关于伟大时代中使用的博洛尼亚建筑材料的论文。这对我们是个机会,可以更深地进入我们城市的灵魂中,因为一开始我们为这工作所困惑。我陪同我的朋友做调查;正是在我们的散步中,我发展了我对柱廊在公共建筑中的优越性的思索。另一个精彩的主题,我们当地的一个现象,珍贵的大理石也好,市民化的方石也好,在我们这儿都得不到偏爱。吃香的倒是更卑贱、更简单、更动人的材料。首先,是砖头,它无处不在,甚至包括教堂的正墙。住宅、宫殿、柱廊、围墙、纪念性城门、民事与宗教建筑:到处都使用砖头,贫穷的、熟悉的、友好的砖头。只有雷诺河谷 的奇怪特产可以与之竞争。我们一身短衫轻装,以抵挡六月下午的酷热,在附近的山岭上,参观了著名的“小海湾”,出产某种跟黏土一般柔顺的石化凝土的自然采石场。透石膏,呈黄褐色,装饰了加利桑达楼(两座高楼中倾斜的那一座)的底座,黏土坯,多细孔,刚开采出来时柔软如黄油,很容易雕刻,呈珠光色,如鲑鱼肉一般。
也许我的心思全部集中在了这些地质学的精确性上,只注重了它们的细节,而没有发现达尼艾尔正前倾着身子,俯在野草丛中捡着土样,我没有注意到,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太阳光是如何把他初生的、浅黄的体毛照得金亮,一种蜜色,从他西西里人后代的黑头发来看,我根本想象不出会是这样。是什么力量迫使我转过头去不看?我那弗留利之夏的天真烂漫和直截了当逃到哪里去了?那一天,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我已经变了;我,不然,就是我们周围的世界变了。塔里亚门托河岸已经属于一个消失了的世界。很机械地,我把已准备脱掉的翻领运动衫又塞进了皮带中。担心暴露自己吗?害怕我自己吗?这一突如其来的尴尬是因何产生的?那可是早先从未经历过的,跟我在卡萨尔萨体验到的自然本性竟有那么鲜明的反差!十分巧妙地把我的尴尬隐藏在我对矿物学的热情底下之后,我又开始跟在浑然不觉的达尼艾尔身边,更起劲地清查大地表皮那反复无常的巴罗克风格。另外,他已经习惯了听我跟伙伴们开女人们的玩笑,而这在我们那个年龄也是家常便饭,难道他还会对我有丝毫的猜疑吗?
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对颜色作登录。熟黏土、粗陶土、透石膏、黏土坯:整个城市消融在玫瑰色、红色、珠灰色、羊毛色、火红色的色调中。暖色调,平民式的温暖,把博洛尼亚跟一些不那么有乡野气的城市区分开来。肌肉一般的颜色,柔和的质地,几乎不再是矿物。冷色与白色的贵族化诱惑,在这里是陌生的,或几乎陌生的。除了我原先的中学附近的那座教堂,在我看来,人们认为它建得太不理想,因为它是习惯的样式,粗糙的墙面,裸露的砖头,表面涂着石灰。四根强有力的柱子,大理石的,离地面一米处被截断,证明了一种彻底未遂的企图,即用一种罗马式的外套,覆盖这一毫不招摇的砖石砌体。还有更糟的呢:圣佩特罗尼奥教堂,城市自治与自由的象征,墙面最初用了白色和玫瑰色大理石的装饰。也是玫瑰色,是的:假如人们想把那种对罗马亦步亦趋的模仿推向极端,那么,这就算是一种折中,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这一工程很早就搁置下来,最后还是决定用砖头,用这卑微的红色材料,它在火热的内心中烧熟,在陶瓷匠、手艺人的土窑中烧熟。当我们,达尼艾尔和我,为了人民自由的胜利而痛饮一瓶桑乔威塞酒时,我们至少把这一工程的早早下马,断定是教皇的惨败。
但是后来呢?你会问我。我的命运又如何了?在我叙述的一开头,我完成了对博洛尼亚的怀恋式赞美,夸耀了一种移植到意大利各地的以罗马为典范的生活方式。这一曲哀歌站得住脚吗?与其哀叹柱廊与砖头的双重落败,我不是更应该从悔过开始做起吗?我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抱怨,说方石就应该战胜透石膏和黏土坯,说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已经把连拱廊文明打发进了历史的回忆中?我自己成了什么,难道还不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甚至是一个大资产阶级,因为我有了钱?我不是最终安居到了罗马吗?
更有甚之,在欧弗拉特街那栋雅致的房子里,有一个在花园保护下的庭园小楼 :跟封闭式别墅的文明挂上了钩。我在一首给我赢得了声誉的诗中,抨击了庇护十二世,但给瓦伦蒂诺·蓬皮亚尼(自从他放弃出版“金属”小说以来,他成了一个大出版商)带来的,却是杂志被取缔。但这是一首几乎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阴影下写成的诗,它的大穹顶堵挡了我的视野。你同样还会问我,是什么促使我没有选择一个贫困的郊区,就像我把我的人物安置在其中的那些郊区,而是选择了万国博览会 的郊镇豪华住宅区。为了把它建成帝国风格,墨索里尼下令在卡拉拉的山区开发新的采石场。甚至连大理石都接受了我的担保。
亲爱的杰那里埃罗,现在还不到我解释的时刻。到时候,你将知道我选择的理由,知道我如何发现了我的误解,我苦涩地悔恨,命运之舟没有把我捎到更远的南方,一直到波佐利或一直到库梅斯,而是把我扔在了奥斯蒂亚 。但你已能猜到,我为什么常常不待在家中,在罗马,我为什么忍受不得被关闭在住宅的四壁之内。每天晚上,我都必须出门,必须消失在人群中,时时刻刻在火车站前的广场和花园中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人们太多地指责我这一点!没有明白狩猎的快乐于我只是次要的。在那里,那些失业者、移民、士兵、男妓、无家无业的年轻人,一直等待到黎明,他们跳下把他们从加拉布里亚和西西里一路带来的火车,到首都来寻找一份差事,或者从郊区而来,来追逐一种消遣。背靠着水池边上的树干,离开树荫向过路人讨一支香烟。小子们 、兄弟们的团体,它赎买我离开城市和背叛青年时代理想的罪过:我,小有名气的作家,变成富人的电影家,报纸上印着我的照片,以跟一份民事卷宗同样的精确性,描绘我的身体特征。我变成了“某人”,拥有一个客厅,可以“接待”我的拜访者,他们通过门口的对讲机大声自报姓名。我剩下的唯一办法:利用黑暗偷偷逃走,以彼得的衬衣,换保罗的T恤,以私人公寓,换公共场所,溜得离家尽可能地远,来到火车站附近,溜达,贴墙,停靠,趁着夜色尽量增加着邂逅的友谊。早早缔结,早早了断。神不知鬼不觉地归去,没有确切的面貌,也无规定的性格,正是在那时候,我开始获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