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萧原认为自己的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但是,就在这时候,他事前没能预料到的情况出现了——那些亲属们并不承认死者是死于矿难,他们甚至不承认死者曾经在那个煤矿里当过矿工。
阿贵的哥哥刘秋田告诉萧原,他的弟弟是被毒蛇咬死的,大发的妻子则说她的丈夫是得了一种怪病死的,小林的母亲和另外两个死者亲属也都是这样说的。
萧原后来告诉我,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以为自己搞错了,这使他很沮丧。然后他离开村里,搭车到附近的一个镇上住了下来,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赶回报社。
当天晚上,疲惫不堪的萧原在那个简陋的旅馆里正要入眠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在他踏进阿贵的家门口之前,曾经听到过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女的说了一声:“一万多块就把命买了?”进门之后,他才知道说话的是阿贵的姐姐刘秋玲,而她的哥哥刘秋田正在旁边数钞票,见到萧原之后才停手。
这个细节使萧原翻来覆去彻夜不眠。他相信,刘秋田也对他说了谎,而使他说谎的就是那笔“买命钱”。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死的是他弟弟啊!”萧原自问自答,“但我后来猜测,也许,就像那些矿工一样,他们也曾经被人警告过要对记者闭嘴,否则就拿不到那笔死亡补偿金。”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第二天一早,萧原又出现在了那个村里。他很快找到了正准备下地干活的刘秋田。
显然,刘秋田对这个再次来访的记者并不欢迎,他甚至表现出了敌意,他一边收拾农具,一边对萧原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还来干什么?”
对于这种不礼貌的待遇,萧原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他并没有生气。他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如果阿贵是在煤窑里挖煤的时候被砸死的,那么会得到几万元补偿金。但是,既然你说他是被毒蛇咬死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刘秋田沉默着,他继续收拾那些仿佛永远收拾不完的农具。但萧原从他犹疑的神情中看出他似乎动了心思,所以萧原也没有说话,他转过身去。
就在萧原转过身去的时候,他所期待的问题从刘秋田嘴里跳了出来:“如果是挖煤的时候死的,会有多少补偿金?”
萧原从容地转回身来,他对刘秋田说:“那么……阿贵不是被毒蛇咬死的?”
刘秋田跳过了这个问题,他急于得到他的答案:“你先告诉我,有多少补偿金?”
萧原想了想,然后对刘秋田说:“至少是两万,也许更多。”
刘秋田似乎没有听清楚萧原说的话,他问道:“你说……多少?”
萧原又重复了一遍。
刘秋田突然发作了,他把手里握着的一只铁镐狠狠地摔在地上,开口骂道:“他娘的,他们只给了一万五,还不让我们说话。”
事情是这样的:在萧原到达的前一天,煤矿方面曾经派人来过村里,把所有的死者亲属都叫到了一起。那个自称副矿长的男人告诉他们,阿贵等人都是在采煤的时候被砸死的,一般情况下,给死者亲属的补偿费是一万元,考虑到这几个死者的家庭情况都比较贫困,矿上决定多拿出5000元来。但有一个条件: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来,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们死于矿难。
刘秋田说,他当时问过副矿长,为什么不能说死于矿难?副矿长解释说,如果政府知道这次矿难死了这么多人,就会对他们处以罚款。他们觉得,与其被政府罚款,不如把钱交给矿工亲属。
刘秋田还说,副矿主说完这些话之后,就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包里把厚厚几叠钞票拿了出来。但他并没有立即把钱交给他们,而是让他们商量一下,他说:“要钱还是不要,你们自己考虑?”
商量的结果是:要钱。刘秋田说,人死不能复生,在那个时候,阿贵等人是不是死于矿难并不重要,而5000元对一个农家来说却非常重要,那几乎是一个普通农家半年多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