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邻人(2)

日本人与中国人 作者:(日)陈舜臣


盆 栽

学生时代不知在哪儿读到过“盆栽式精神”这个词,当时记得自己作为一介少年,觉得这个词说得真好,十分佩服。自己的词汇贫乏,一旦碰到稍微不寻常的表达,就马上被迷惑了。

小巧精致,处处用心,但没有自由奔放、突破传统、野性不羁的趣味——我认为“盆栽式精神”这个词是形容这种性格的。

而这种性格正是日本式的。

《世界大百科事典》的“盆栽”一词的定义是:

将草木植于小器物,利用其生长能力,进行适当的培养和矫正姿势,维持其生命,表现“自然美”,更表现出“超越天然自然的自然美”,使之作为室内观赏物的由日本创始的艺术品(平凡社 《世界大百科事典》)。

这与“盆花”不一样。盆花是为了欣赏花、草木的“植物性”,“盆栽”则是为了从中找出“自然美”。三十厘米左右的小树,能让人联想起冲天大树等各种自然景观。

如《世界大百科事典》所说,我也一直以为这是日本创始的艺术。

中国有盆花倒是知道。我祖父们是爱兰痴,家里都是兰花,因为家里地方小,盆花一盆挨一盆摆着,这样就只能欣赏植物美。要从盆栽的兰花中看出自然美,还是看单独一盆比较好。

最近,因为需要,我看了《秘传花镜》这本书。这是清初出版的中国园艺书,日本也有译本。其中的“课花十八法”列举了园艺的十八个秘诀,其中第十五项的题目是“种盆取景法”,直译就是“种在盆里制造景观”。既然是景观,那就超越了植物美,追求自然美。

书中举了一个例子:“最近,在江苏,出现了一种如云林山树充满画意的盆景。”很明显,盆景的精神是从一盆之中看出自然美。

因此,日本创始盆栽的说法存在疑问。

日式盆栽也许是日本创始的,但盆栽并非只有日式。认为盆栽是日式的东西,其实不然,日本以外也有,这种情况也很多。

伊达亚·卞达森的《日本人与犹太人》成为畅销书后,大家过度关注日本人和什么人不一样的差异点。我也随大流,写了不少这种文章。大的方面说不好,我认为与差异点相反的相似点也需要举出来。

指出百科事典认为是不同的、独特的东西实际上是相同的、相似的东西,对发现共通的基础来说,也是件很有意义的工作。

忘 却

忘却是件好事。记住每件事很耗费精力,而且容易忧郁;忘了,脑子就清爽了。

关于忘却,日本人比中国人,甚至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更为擅长。所以,见英国人、荷兰人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战争恩怨,砍掉手栽的树、往车上扔鸡蛋,日本人就大吃一惊,摇头感叹:“真是想不开。”

但是,在外国人看来,日本人忘却之快,才令人吃惊。

例如,A级战犯当上总理大臣,是在战争结束刚十二年的昭和三十二年(1957)。同样是战争罪人,现在仍作为政治家发挥影响力的也不少,这种事实才令人吃惊,令人摇头。

中国人骂人“忘八”是最严重的话。有时也写作“王八”,忘了“八德”,也就是不知羞耻。“八德”是——孝、悌、忠、信、礼、仪、廉、耻。在后面加上“蛋”,就是“忘八蛋”,这已经是骂得最厉害的了。

从这能看出,中国人是如何的轻视忘却。与认为牢记在心很麻烦的日本式想法,有很大差别。

流浪诸国最后回国即位的晋文公等,就是代表的例子。偷看了流浪中的他入浴的曹共公等人,后来受到讨伐。他半开玩笑地说:“给我土,就是给我土地。”吞并了老农赠土之地。恩怨必报是为人之道,不可忘却。忘却也得分对象,一般来说,忘却被认为是恶德。

说些题外话,刚才提到的骂人的“忘八”,有时也指乌龟。据说母龟会和蛇交配,名声不太好。隐晦地称妓院的主人为“乌龟”,也和这个传说有关系吧。

日本认为龟是长寿的动物,与鹤一样象征吉祥。在中国虽然也是如此,但龟并非惹人喜欢的动物。在有中国人的情况下,如典礼用品等的纹样,还是避开龟比较好。

当然,日本也有“出齿龟”(色狼)的说法,很难说龟的形象都很好。背着硬壳,藏在壳里,阴沉沉的龟,似乎没有人气。

南 瓜

在日本,南京豆、南京锭(荷包锁)、南京虫、南京玉、南京缎等,前冠地名南京的词很多。这是因为日中两国的往来中,过去南方比北方更频繁。去往长崎的唐船,大多从宁波一带出发,也就是江南,其中心为南京。因此,南京成为中国的代表也不足为怪。

明治初期,神户有叫做“南京姑娘”的女性,不是指中国女性,而是被中国人所围绕的女性。直到昭和初期,中国人都被称为“南京人”,我也被这么称呼过。

在前冠南京的名词中,“南京虫”是最不讨人喜欢的,这种虫是否真是从中国而来,有点可疑。南京虫即臭虫,原产地是南亚。同样的,从泰国、印度进口的外国米也被叫做“南京米”。我曾听老人说,南京虫是跟着南京米的袋子一起来日本的。

说到南京,让人想到的是海那边的地方,但不是西洋,这个词被扩大范围用来形容本朝没有见过的珍奇事物。

南京豆就是花生,原产地为南美,中国没有。明末博物学的集大成之作、李时珍的《本草纲目》(1590年刊)中也没有记载。清代乾隆年间,也就是到了十八世纪,才在各书中散见其名。《福清县志》记载了到日本布教的僧人应元,把花生的种子带回福建种植。如果是这样的话,花生就不是源自中国,而是“日本豆”。

南瓜也有个“南”字,但如其英文名所示,它是从柬埔寨传来的。但是,中国人却把南瓜叫“倭瓜”。从“倭寇”、“倭人传”等用例来看,“倭”字意味着日本。

在诸桥辙次编纂的《大汉和辞典》中,把“倭瓜”解释为“真桑瓜”,越解释越麻烦。本来地理、时代不同,地名也不同。像玉筋鱼(ikanago),有些地方也叫做hisugo、hinago。现在中国把真桑瓜叫做“甜瓜”,别名“梵天瓜”。这么看来,原产地是印度,不论如何,都不是从日本进口的东西。

中国人骂人的时候说“倭瓜脑袋”,直译就是“南瓜脑袋”,意思是“笨蛋、不利落(坑坑洼洼)”。甜瓜没有坑坑洼洼,过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倭瓜(日本瓜)肯定是指南瓜。

斗胆说说我这个业余人士的考证,我认为这个“倭”可能是同音字、表示洞穴的“窝”的转用。那么,语源就不是原产地,而是来自其形状“坑坑洼洼的瓜”。不论语源来自何处,现实中它被叫做“日本瓜”。

看来中日两国都想把这个坑坑洼洼的丑陋的瓜推给对方——“这是你们那儿的瓜”。在吸人血的虫子、难看的东西前面,冠上邻国的名字,这种互相抹黑的事还是少干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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