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后来拍女人,男的我不拍了,以前那种打架男我不拍了,因为这两种生命的原型基本上是不太一样的。中国有句古话“男有刚强,女性烈”,刚强跟坚毅的男人在很多历史人物或小说中都可以看到,或自己的长辈里看到。这种坚毅是他们紧守的原则,是不会变的。因为你们都不熟,所以我也没办法讲。其实身边的、听说的,或是谁的长辈,其实常常有这种人,有些是非常不错的,有些是写文学的,或者写诗的,或者有些是其他的什么人,他们的那种亲民,那种节制,那种坚持,基本上我父亲影响我的是这个。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基本上是不跟我讲话的,因为他有肺病,《童年往事》中已经演过了。我有一次去黄埔军校新村打架,为我班上那个同学。很气人的,我每次都是为别人打架,用脚踏车前面那个横杆拆下来打,打完以后去到那个同学家。他妈妈是黄埔新村的小学校长,然后她就谈到我父亲,我说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那个时候高二,我父亲在我念初一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说是很早去世。我父亲是某某某,以前在县政府工作,她一听我父亲的名字,她不但有印象,而且非常尊重我父亲,讲我父亲很有气节,两袖清风……你们想想看,我刚刚打人回来,听到她讲这种话,那种感受其实是非常鲜明的,而且是奇特。会有一种志气。你会知道——你不可能再继续坏了。这在我以前成长的过程中是非常自觉的。
所以我说类似这样,生命中总有些有感觉的男人和女人的原型让你深有感触。女人的原型,就是我最爱的几个,比如《今生今世》里面的畲爱珍,就是吴四宝的太太。你们只要看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就注意看这个畲爱珍,她的形式、风格,简直是又繁复,又华丽,又大方,又懂世故,也不是什么立体,怎么形容呢,你们还是去看看书吧,看了就知道。还有个女人,很边缘,她是胡兰成的侄女,叫青云。你们如果注意看的话,青云后来也有被访问。女生多,男的不容易。因为男人接触世界跟女人不一样,那女人就没有那么多,但其实也不是没有那么多,随时都在,你身边可能都有。有时候你母亲,或者你婆婆,就是你祖母,你都可以感受到。就像我讲的《合肥四姐妹》,有很多题材是没办法拍的。我刚刚说过,其实就是这种女人,是我的最爱。
生命本质之存在的个体——不一样的小人物
因此从这里面看,我创作的焦点跟小津是不同的,我的创作焦点是存在的个体,就是生命的本质,存在的个体打动我,所以我拍的都是一些边缘人,一些小人物。《南国再见,南国》里那三个主人公,假使你妈妈看到的话,一定说这些人是人渣,是社会的渣滓,每天不干好事,就在那边混。但其实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我把他们存在的本质呈现出来了,你感觉那么具体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我来讲,我的电影最后呈现的就是这个。所谓生命的本质就是这样,而且没有人是一样的。至于苍凉不苍凉,苍凉是我的一个角度,因为我感觉人存在本身就是非常的不容易,这是我对生命的一个看法。这跟小津安二郎是不一样的。小津后来的《东京物语》,一对老夫妇来到现代化的城市,已经是战后了,医生儿子约好要去哪里游玩,但又忙来忙去,都临时改变了。女儿是经营一个美容院,也是忙来忙去抽不出时间,最后只好丢给媳妇。这个儿媳妇是原节子饰演的。这个媳妇守寡,老夫妇的二儿子在战争中去世,不同于儿子、女儿,原节子反而非常照顾老夫妇,母亲感觉身体不适,后来就这样一路回去了。还有一个儿子,是在火车站做事务员的,也是没时间,后来老夫妇只能回家去了。除了这种生命的悲凉外,你还能感觉到原节子扮演的是一个对比的角色。她也是守寡,而且绝对不嫁,这其实都是生命的无奈跟悲凉,这是我发现的小津的电影。我今天早上才把它理清了,以前看了就只是感受,但不会去想一个词汇去形容,没那么认真地想,其实小津的电影就是这样的。
至于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电影,是没有演员的,意思就是在他的电影中演员就是道具,所谓的人模。布列松的背景是蛮早的,是西方世界里所谓现代科学、社会科学、心理学正蓬勃的时候,他透过这些演员的活动、行为来说社会结构上的问题,比如阶级——男女之间的阶级。像《穆谢特》(Mouchette ),这个片子我比较喜欢,因为它比较松动。像《钱》,就是一个店,好像卖什么东西,可能是卖小的望远镜或者那之类的,几个年轻人来买,给了钱后走了,但之后发现那钱是伪钞,老板就跟伙计讲,把伙计骂一顿,然后就说这个钱不能声张,先放着。然后有个工人来修理马桶,老板就把这个钱付给了那个工人,那个工人后来因为这个钱被抓、被关,出来后家庭破碎,后来就开始去抢劫,杀人。影片中没有那种戏剧场面,杀人都是拍墙壁影子而已。所以布列松尽量把戏剧性都拿掉,所以叫人模,演员不能有戏剧性、表演。他的目的是要说后来那件事,不是要吸引观众跟着这个演员的情绪走,所以叫人模、道具,就是这样。这也是一种不同的形式,但他说的背景还是那个。
生活的原型
小津、布列松、我都有一个基础,我们使用的不是那种戏剧性的方式,戏剧性可以去安排,当然它的底子也是写实的,我们是将真实生活里面的片断拿来使用。所以这跟我们一般的事、戏剧性电影是不一样的。这个也是由我看他们的影片而发散到我们相同但又不同的地方。因为我们最终对人的看法,对人世的看法,对生命的看法,其实是有层次,由于成长背景的不同而不同。我是从我自己的经验中,我自己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是《风柜来的人》。之前我都是在电影的体系里面写很多剧本,非常戏剧性的那种,非常卖座,都是明星来演——凤飞飞、林凤娇、沈燕……每个片子都是大卖。但到了拍《风柜来的人》的时候没有了,有明星的,就是一群小鬼。比如艺校刚刚毕业的钮承泽他们,我就开始拍他们。《风柜来的人》其实已经开始往现实的生活上,实际的生活形态去走了。在这里面去呈现他们作为个体的生活原型,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但其实那个时候完全是不自觉的。其实《在那河畔青草青》还是明星阵容来演。自从《风柜来的人》,之后的《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恋恋风尘》,其实基本上就是这个路数了。你越走越走,你才越清楚,自己的那个方向就越来越清楚。来自你成长期所有的吸收,不管是从文学还是从其他途径吸收的东西全部回到你的创作上,开始发酵,开始出来,开始往这个方向。到现在我其实没有变,形式怎么在变,到最后还是对人的这种生命的原型、生命的本质有兴趣。
所谓关注个体,是因为我的生长背景。我并不是成长在战争时期,是战后了,所以完全不一样。到今天,内地的年轻人还在看,学校还在教,很奇怪,第五代之后的王小帅他们也在看,他们到现在还在看,看了还是有感觉,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些电影都已经是老东西了,但是内地开放得晚,差不多十几年前正好像我们那个时候——我们童年的时候,物质比较缺乏的时候,所以大家(内地看侯孝贤电影的人)都会觉得好像跟自己的成长经验有种关联的感觉。主要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