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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电影的美学信念(6)

侯孝贤电影讲座 作者:卓伯棠


 

那时候本来想把这场戏剪掉的,因为感觉有点尴尬,他们四个演得不是很自然,我知道那很难,但后来想算了还是留着。常常是你拍,慢慢会把以前的痕迹露出来,慢慢慢慢去掉,所以你们看到《最好的时光》,已经干净到一个地步了,就像我的编剧说,你这样一直剪,一直剪,到最后只剩下凸枝了。意思就是你以前拍片的痕迹里面还是会露出这种,其实是有点尴尬的,有点做作的。反而《风柜来的人》海边那场就比较好,还有他们杀鸡那场。你以为男生会杀鸡,绝对不会的!所以他们光抓那只鸡都抓不到的,所以我就一直跟着拍,一直跟着拍,然后剪,那是个剪辑的方式完全是jump cut(跳切),《风柜来的人》那一段是如何剪辑的?其实就是跟着那只鸡,鸡跑过来跑过去,他们抓不到,你就盯着鸡剪就行了。除了这个之外,基本上整个片子都是在说这个事,最后他们到高雄正式做事,你们都应该看过这个片子了。

导演演员

《海上花》,其实都还好,因为我开始拍的是沈小红,所以那一场戏其实是个标准,我们决定了那个tone(基调),因为那时候准备就是一场戏一个镜头。

这场戏其实是借伊能静(饰演诸金花)衬托李嘉欣(饰演黄翠凤)。黄翠凤那么红,其实她非常清楚这个规则,她绝对不会落把柄给她的那个老鸨,所以她认为你诸金花是要做生意的,所以就教她那些规则,但其实诸金花根本做不到,而且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后来老鸨来拆穿,就是黄翠凤的老鸨来拆穿的。其实这是介绍她个性的一场,她对事物的清楚、掌握,绝对不会出纰漏,不会让别人知道,而且她的手段非常高明。她说打牌无聊透了,那你就不要去啊,不要去妈会讲的,妈哪敢讲你啊,你没犯错她哪敢讲你啊,你犯错她当然讲哦。黄翠凤其实非常明白,所以她生意做得很好,同时好几个男的,不只高捷一个,她能够完全掌握,而且说得你哑口无言。

拍电影与现实生活对等

所以你说我其实在现实生活里面,还是在拍戏?这两个事情其实是一起的。人家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就像我拍《最好的时光》的时候,中间那段做音乐的时候,剩下一个礼拜,剪辑好,但我试了很多音乐都不对,因为我把它变成默片,因为他们不可能讲以前那种很老的闽南话,所以我要用默片的方式。用默片方式我就想配那样音乐,但是我找了很多音乐都配不上,后来我感觉只有钢琴会比较适合,因为本来想整个放南管,泉州有一千多年历史的那个,但是整个放太闷了,所有人会昏掉,因为南管太重。我就在想,要找谁。那时候我们在台湾组织民主行动联盟的时候,有一个在维也纳学音乐,在台湾教书的四十几岁女老师,我看过她即兴弹,很不错。于是我就找她,找她来看那一段影片。我感觉她年龄也对,看了那段非常有感觉,我就把那一段影片copy(拷贝)给她。她回去后,她说看了两天,然后准备好,到录音室,完全即兴弹,所以第二段那个钢琴配乐完全是即兴弹出的。有时候这种判断就是,万一找错了,怎么办?找错了,你不用,那人家怎么办?这个东西双方都会受伤。就像我找林强演,要到第三部他才能做到,才放他走,放他走——我的意思是,他才自由了。所以有时候这种心思,其实你平常对待人,跟你对待电影中的人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你不可能为了利己而使用别人,那种使用是不会长久的。时间其实也是非常残忍的。

了解自己以至了解别人

因为你了解自己,你才会发现别人的不同。你不了解自己,就不会发现别人的不同。或者是你后来去一个不同的国度,你看别人生活的样子,你才发现我们跟他们是那么的不同。这个不同令你可以更清楚自己,是相互的。假如你去欧洲,你去看各个地方,又比方说内地各省之间,其实都是有差异的。你怎么看得出来?其实内地基本上就是一个世界,它比欧洲还要大,光内部,人家说内需市场,内部就足够你去学习了,学习不完。我要拍那个唐朝的电影(《聂隐娘》),阿城就建议我去新疆。十来岁的女孩子就在马上面,因为以前马跟驴是随身的,不然就是坐马车,不然会骑,就是随身的。因为我要雕琢就是聂隐娘这个角色要怎么呈现,可能是呈现一个画面的时候,她童年的时候。到底什么东西才有能量?这种能量就是呈现她的一种沉稳、冷静,怎么呈现?后来最流行的有打马球,在马上面打球,10岁,现在的小孩谁有这个能力。阿城说那个生活形态,新疆是非常像的,基本上都是类似像这样。所以其实了解自己,你哪一天去日本人家做客,就知道了。他们跟我们为什么不一样,很快你就可以感受得到。这是不停的、慢慢地越来越清楚。

上海风华与张爱玲

这里谈到胡兰成跟朱天文,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很少。她(朱天文)是叫他胡爷的,叫他爷爷。其实张爱玲的电影是不能拍的。张爱玲的小说是不能拍的。那是一个陷阱。但《海上花》是她翻译的。因为她的文字感太强。徐枫曾经找我拍《第一炉香》,我说可惜我拍不到。因为那个绕来绕去、那个幽委的感觉对我来说太难了,而且一定要讲上海话,一定是上海那个时候的氛围,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我说你找王家卫吧,王家卫有可能,因为王家卫是唯一呈现上海风华呈现得很好的导演,他是有这个印记的。因为他的家庭,他(出生在上海),因为他是上海人,小时候跟他妈妈到香港,他妈妈常常打牌,带他去看老电影,他爸爸在夜总会工作。香港还有上海的那种繁华,因为(曾经)是英国殖民地,所以还有那种东西。可能王家卫从小就接触,所以他对上海有一个(感觉),不是真正的上海,就是一个想象的上海,这个是华人电影里面没有,只有他有,只有王家卫有,别人没有的。这一块你要我去学,是学不到的。我们是乡下人,所谓的这种野人,我只能拍这种朴素的,可以做到。《海上花》是在中国传统的脉络中,我拍的是另外一种,跟后来现代化的上海风华是不一样的。所以要拍张爱玲的小说是想都别想,但是张爱玲本身的故事是可以拍的。她的故事,她的成长,我感觉那都是很有意思的。张爱玲的家族算是一个大家族,从南京移到上海,她后来逃家逃离到香港,那是很残忍的,我不知道她那篇文章收在哪里,我忘掉了,好像是《流言》里面,你们可以看一下。她的童年的成长过程,她差一点丢掉命的,她的命很硬,所以她的成长,我感觉因此她会书写,与她的成长经历是有很大关联的。就是我说的女性的角度。你们可以去找这一篇来看。谁知道那一篇收在哪里?这些经历,这个眼界,使她能够看到这些,那篇叫《私语》。我跟徐枫讲,要拍我只能拍这个,但是张爱玲被他们拍坏了,那个电视,没办法,不能逼着人家,等会我的话在网络上流行,我就又得罪人了。所以有时候也很闷,也不能乱讲,这个可以讲的话,多过瘾。我可以这样胡说八道,这样讲一堆。对,我知道,《半生缘》、《倾城之恋》多难啊!因为张爱玲的那个情感是非常幽委的,是非常难得的,而且还有个氛围,上海人那个时代的氛围我是没有办法呈现的。说实话,要拍的话我要费很大的力气,光找演员就要找死了,有些导演他们大胆,敢拍,我真是佩服。还有那个谁也拍过——但汉章,妈妈后来也吸鸦片,女儿想嫁人都不行的那个小说——《金锁记》,那个时候看了也真是,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试一下,年龄大了以后不怕了再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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