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爱欲自己出发,很容易便会进入各式变态关系中去。让·鲍德里亚于《物体系》(The System of Objects,时报中译本,1997)中提到对物的拥有/激情,其实已是一种温和的性变态,从而带出一种恋物癖(fetishism)的倾向来,这种性变态乃以他者为对象,无法把他当做一独特整体的人,而只能在不连续状态中去接触他,他者化为一个由身体各情欲激动部分组成的选项结构,而其中某一部分特别成为欲望对象的结晶点。在盐田明彦《月吟》(Moonlight Whispers,1999)的镜头下,那物化了的对象便是纱月(Tsukumi饰)的双脚了。
《月吟》故意制造令人无法解释的背景:拓也(水桥研二饰)迷恋剑道部成员纱月,岂料纱月先发制人向他表白,甚至主动把第一次献给他,令常人找不到理由去解释拓也为何仍要从“恋物”的过程中去爱恋对方。一般人以施虐狂(Sadism)和受虐狂(Masochism)的关系来诠释纱月和拓也关系的发展,其实反而是一失焦的角度——拓也并不享受受虐的过程,只不过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恋物成癖;纱月在折磨拓也成癖之际,其实不过越发沉溺于对个人肉体的迷恋中。正如上野千鹤子在《裙子底下的剧场》(时报中译本,1995)中的分析,“女性的性客体,不是对象的身体,而是自己的身体”,“因此女人的性幻想不是对象,而是被对象化的自我影像,并令人因此兴奋”。换句话说,纱月的转变和日本色情片女王黑木香相若,同样建基于非常自恋的切入点上,从而促成种种常人眼中的“变态”表现。
“变态”中的“常态”
虽然如此,但在骇人耳目的背后其实只不过是另一重对青春的演绎。换句话说,我们所谓的“变态”,其实意味着是否接受当代以自恋文化建基出来的青春谱曲。其中对死亡的诠释(纱月要拓也自尽),对友情的表现(道夫为康夫“放弃”了自己的身份),都是一种别具时代意义的理念基础。我们惯于给不理解的事物予贴上“变态”的标签,但《月吟》的最大优点,诚如舒琪的解说:把所谓“变态狂”这件事情,正视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可能性,而没有加以泛道德目光的批评。正如我在文首的开场白,视变态和常态为互动的一体两面;即便如《月吟》和《独立少年合唱团》这样的情节也是一个动人的青春故事,不过以有异于常人的方式推展——其中为所爱牺牲,甚至完全可以为对方失却自我,都是青春类型片时常肯定的价值。同样的元素见于不同的文化逻辑中,可见意念的生成衍化自有其生命力,不以某时某地某人的己见而轻易转移。
反自恋的另一可能性
正如我先前所述,变与常的两极和取态是不断流动的。当代的桥口亮辅一向以直指同性恋感情世界的中心困惑而闻名,他两度把题材放在年轻人的成长历程上,把性的疑惑与成长期游移不定的身份认同纠缠联结并置,对自恋文化做出对立性的诠释,同样产生强大的正面逼力。在首作《20岁的微热》(1994)中,树、信及赖子三人的追逐催逼观众反省“基”(gay)情的本质——前二者在同性恋酒吧提供性服务,而树对一切都表现得全不在乎:“我不理会是男是女,我可以和任何人发生性关系。”乍看之下,树的宣言似乎代表了新新人类的心态,尤其是又与信有经济困难不同,所以一般的背景设计的通俗理解均无法运用于他身上。树也是一个极温柔的人,既乐意聆听良子的感情困扰,而面对信对自己的倾慕,虽然无心却也乐意提供情感上的慰藉,甚至不介意和信发生性关系来抚慰后者。但感情真的可以全无羁绊吗?桥口自己最后粉墨登场饰演客人,且要求树和信一起来一次三人行的性游戏,终于拆掉了他们的面具与谎言,也令二人处于泪流满面的耻辱境地。树所高论的个人独立绝缘性原则,其实正好是自恋加上不懂与人进行认真的情感交流的表现,在导演节节进迫的严苛审视下,终于站不住脚而全面崩溃。很明显,片中的关系是一般人眼中的变态世界(以信的好友Atsumi不接受他在基吧卖淫为代表),而在赖子带树回家吃饭的一场戏中,把“表”与“里”失衡状况导致的尴尬刻画得淋漓尽致。父亲原来曾是树的顾客,母亲和赖子则不断维持“建前”来与树拉扯;整顿饭两名男性均不发一言,各自心中有鬼,最终以树的失仪做结。父亲不能肩负维系“建前”的责任,而转由女性承担,与此同时树亦看到上一代的不济(男性的怯懦以及家庭制度的虚有其表),无形中也强化了个人的自我封闭倾向。是的,一切貌似变态的世界背后,都有其与外在世界互动影响的地方,于是也把变与常的两极糅渗易位。
《流沙幻爱》(1996)则来得更形复杂,一众青年男女各自心有所属,个中既有性向的不同而未敢启齿,又有整体友好关系会因表白而被破坏的担心。而修司(冈田义德饰)向浩之(草野康太饰)借意表白也成为充满震撼力的场面(他们先前刚好被同学嘲笑为一对恋人),且要求浩之亲吻自己。那一刻友情、感情、性向、个人身份的思考全都沉重地涌上来,没有青春的冒失特权,一切都要负责承担。当然,那同属被人认为变态的世界(同学捉弄修司的同性恋倾向,父亲迫他去看医生),但导演正好更进一步提升点出问题并非在此。浩之愿意接受修司的吻,表面上的温柔和《20岁的微热》中的树相若,只是其实他一切仍是以个人为本位出发,以自我中心作为基础而渴望世界的一切都可如愿配合。相原(滨崎步饰)在沙滩一幕中逼迫浩之说出对男女性身份于感情关系中的省思,正好是一个在互相伤害后共同正视问题的表现。走到那一步,既没有文化传承者的经验可参照(上一代就算曾面对相若困境都不会把“本音”披露),一切唯有自给自足才可能创出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