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脸上或手上没有一丝怜悯的痕迹,他说,只有温柔。你已经捕捉到那份温柔,但没抓住那股庄严,第一件印刷文字的庄严。它已经永远消失了。
这是我去年在普拉多美术馆画的。直到警卫跑过来把我撵走。
谁都可以在那里画画,不是吗?
是没错,但不能坐在地板上。
那你怎么不站着画!
当肯在诺维广场说出这句话时,我见他身影巍然耸立,向前俯曲,站在悬崖边画海的素描。那是布莱顿(Brighton )近郊,1939 年的夏天。他总会在口袋里放一支又大又黑的铅笔,叫“黑王子”,它的笔杆不是圆的,而是方的,像木匠用的铅笔。
我太老了,我告诉他,现在已经没办法长时间站着画了。
他啪地放下素描本,瞧都不瞧我一眼。他痛恨自哀自怜。大多数知识分子的软弱,他说。排除它!这是他传授给我的唯一一项道德命令。
他指着一块我刚买的奶酪。
她叫雅古希娅(Jagusia ),他说,朝刚刚卖我Oscypek 的那个妇人点了点头,从波兰高地的山里来的。两个儿子都在德国工作。非法劳工。他们很难拿到工作证,没办法,只好做非法的。Néanmoins (不过),他们正在盖一栋房子,比雅古希娅梦想的房子都还要大,不是一层楼,而是三层,不止两个房间,而是七个!
Néanmoins 这些突然从他的言谈话语中冒出来的法文,并不是矫揉造作的刻意卖弄,而是因为住在巴黎的那几年──在他来到伦敦,来到湾水路之前──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常常戴上他的黑色贝雷帽。
不过呢,他预言道,雅古希娅一定不会离开她的农舍小屋,还有那些挂在花园晒衣绳上的奶酪布巾。
就是这个男人让我相信,只要我们凑在一起,我们就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城市里找到音乐。
来罐啤酒如何?眼下他在克拉科夫说道,并指着市场的另一头,在那前面有间卖衣服的小店,老板是个胖女人,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抽烟,四周堆满了衣服。
我站起身走向她。她抽烟的时候,总会说起当初来到诺维广场的往事;每天早上,她都会这样说上一回,每天早上,那个卖干香菇和腌香菇的男人都会面无表情地听她这样说上一回。当她把所有挂出去的衣服裤子都叠好、堆在店里之后,这儿就根本没她容身的空间了。店门内侧有一面长镜子,因为客人有时会把店铺当成试衣间。每天早上,她一打开店门,就会看到镜中的自己,每天早上,她都会被自己的块头吓到。
我在一个摆满干豆、波兰芥末、饼干、蜂蜜面包和肉罐头的摊子上,发现了罐装啤酒。这里还有个公共棋盘,一盘棋正在进行。摊子后的杂货店老板下黑子,一个看起来像是过路客的人下白子。棋盘上已经少了几只小卒(Pawn )、一只马(Knight )和一只相(Bishop )。
杂货店老板隔着一段距离研究棋盘上的局势,然后转身做他的生意,直到另一方走出他那步。另一方则在棋局面前踌躇犹豫,站在那儿前后摇晃,好像他就是自己的一只相,已经被一名巨人的两根手指轻轻提了起来,那个巨人正在仔细思考所有可能的走法,他非常谨慎,在做出最后决定之前不会轻易松手。
我请老板给我两罐啤酒。白子拿起他的皇后(Queen )斜走,喊“将军!”黑子收了我的钱,移动他的国王。皇后撤退。一个女客人要一些蜂蜜面包,里面包了糖渍橘片的那种。黑子切了几片面包,秤了重。白子走了草率的一步,等他发现已经太迟了。他困难地吞咽着,因为喉咙里涌上一阵酸味。黑子拿下一只车。
克拉科夫的犹太聚居区在旧城外面,维斯图拉河的另一边,从这里穿过波斯坦考桥(Most Powstanc.w bridge ),不用十分钟就能走到。犹太聚居区占地六百米长,四百米宽,四周由高墙耸立的建筑、壁垒和铁丝网团团围住。1941 年秋天,即开始封锁的六个月后,这里囚禁了一万八千人。每个月都有数千人死于疾病和营养不良。只有那些有能力在德国的军备和服装工场当奴工的人,才能得到允许离开这里,去从事他们分配到的工作。其他犹太人,一经发现擅离犹太区,一律击毙,就像任何波兰人,若胆敢帮助犹太人进入克拉科夫的雅利安区或藏匿他们,也都格杀勿论。
Tyskie !我回到桌上时,肯鼓掌喊道。你选了最上等的啤酒!
小时候教得好嘛!
他叫柴德雷克(Zedrek ),肯说,那个你看他下棋的男人。他每个礼拜至少会来陪杂货商阿伯拉姆(Abram )下一次棋。柴德雷克其实可以把棋下得很好,要是他别一大清早就开始喝伏特加的话。不过我想,他大概是戒不了了。阿伯拉姆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是在躲躲藏藏当中熬过战争迫害的。
我所知道的游戏多半都是肯教的:国际象棋、斯诺克台球、美式台球、飞镖、扑克牌、乒乓球、双陆棋。我们在他的套房里玩国际象棋,在酒吧里玩其他的。桥牌在我认识他之前我就会了,我们通常是跟我父母一起打,或是受邀到别人家时才玩,不过这种情形不多。
我在1937 年遇见他。他是我们学校的代课老师,那所把我紧紧束缚住的疯癫至极的寄宿学校。气急败坏的校长,当着学生代表的面(五十个光着膝盖被吓坏的男孩,每个都努力想在孤立无助的情况下,找到某种人生的意义),把一张用餐椅朝拉丁文老师飞摔过去,正巧站在他俩中间的肯,单手抓住那张飞在半途的椅子。我就是这样注意到他的。他把椅子放到讲台上,用脚踩住,老板则继续滔滔不绝地骂个不停。
那个学期的最后一天,我邀请肯到我父母位于萨塞克斯郡(Sussex )塞尔西比尔(Selsea Bill )海角附近的拖车屋和我们一起度假。有何不可?他说。他来住了一个礼拜。
父亲很高兴,因为现在我们凑齐了四人,又可以一起打桥牌了。
我们该赌钱吗,先生?肯问。不然叫牌很难记点。
同意,但是赌注别下太高,因为约翰在这儿。
一百点两便士如何?
我去把钱包拿来,我母亲说。
肯开始洗牌,纸牌在他远远分开的两手之间像瀑布一样啪啪流泻。有时则像不断移动的楼梯,像自动扶梯,像由纸牌叠成的梯子。后来,有一次,我正在抱怨睡不着的时候,他告诉我:想象你正在洗一副牌。我就是那样睡着的。
抽牌决定谁发牌。
父亲玩得很开心,不只因为他是个桥牌好手,更因为,打桥牌可以让他回想起与死者之间的愉快时光,否则他们就让他忧愁苦闷。当我们四人在塞尔西比尔打桥牌时,“六方块加倍”领先“失五轮”。父亲和在我们打桥牌,同时也在和维米岭与伊普尔近郊壕沟里的一长串步兵军官打桥牌,他们是他的同胞,四年之后,他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