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范曾自述》:“书道”法自然(4)

范曾自述 作者:范曾


而至孙过庭集其大成者也。其《书谱序》立论之高迈,行文之婉转,摛藻之华赡,一千二百年过去,其昭彰前修,启示后人,无以过之,而其最根本的旨归仍是书道法于自然。围绕此一中心所展开的古今之辨、优劣之判以及书法本身的则守,真可谓立极则于千秋,树圭臬于百家。文论中刘勰之《文心雕龙》与之并称双绝。

前文已论及书家对大造之启示已有敏妙的种种言说,吉光片羽,时有峻论。然而书道的审美自觉并走向全面之审问、明辨进而笃行者,《书谱序》固为不争之经典,而且所论核心仍是书道和自然。以孙过庭之博雅冲和,其于书道当为唯美主义。然唯美矣,其所论述则荦确峥嵘,有儒者激于理义之气势。余自少熟读之,背诵之,以为爽籁发而清风生,中心之倾慕有不可言表者。其于书史以审美之眼光,不十分赞许厚古薄今之说,而以变易为常理:“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为椎轮者乎?”孙过庭以自然状貌比拟书道,文附骈骊,畅达淋漓:“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其次以书体论,虽古今真草不同,而用笔之理则互为激发,并无龃龉:“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他以张芝善草而具楷书“点画狼藉”,这里的“狼藉”二字却非常人之贬辞,狼藉者,生动而不板滞也。又以钟繇善楷而不草,而用笔具草书之“使转纵横”。进一步他以为篆、隶、草、章,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书之“婉而通”与隶书的“精而密”,草书的“流而畅”与章草的“检而便”,仅为说词方便,并非削木为吏,互不议对。各相交融正孙过庭之《书谱序》之不拘一格、主张兼善的大规。

而书法之为道,非同弈术之小。至大之境必为本乎观之于天,悟之于心,应之于手。挥写之际,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当此之时,正所谓天人合一,略无间隙。在一度性的时间之中游目而骋怀,其人生快意当非手执笔而游心旁骛者可得而梦见。于是孙过庭乃发五乖五合之高论:“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妙哉斯说也!今之书家,虽过河之鲫不足言其多,而思遏手蒙者众,世人瞠目,良有以也。或自称师某人,法某家,其必仅状其形貌,失其神韵;而自许创新格、废木索者,其必致内迷其理,妄生怪诞。世人侧目,有由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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