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一杯拿铁。
“很抱歉把你找出来,上次你到我家后,我一直想着这件事,考虑很久,还是决定找你谈一谈。”
“您需要我,只要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到您家里去。怎好劳烦您出来。”
“这件事很慎重,我想看看你的工作地方。”
“就是刚才那里,很拥挤,满屋子的纸和书,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倒闭的危机。”
她露出笑容,挪了挪身子,望着我的眼神也露出笑意,说:“我主要看那里工作的人认不认真,有没有生气。”
“编辑部认真工作时,大部分死气沉沉,都在埋头工作。”
“一个地方的气可以感觉出来的,这你放心,沉静也是一种生气。我感觉得到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你。如果你同意的话。”
“什么事?”
不知道是老太太迂回还是我沉不住气,我想知道那个答案,我直盯着她,像要掀开一个神秘的盒子,而且暗自评估那是个藏宝盒或只不过是一个藏放着裹脚布的平凡盒子。
“你记得菊子请你送来的那个礼物?”
“记得。”
A4大小的盒子,里头可以是件衬衫,是套衣裙,是组皮肤保养品,或甚至是哪个名牌皮件。大姑躺在床上慎重地交给我,送给旧日雇主一个八十岁礼物是人之常情,我记得,但不特别放在心上。
“她曾告诉你那是什么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你想知道吗?”
“如果您认为有说的必要。”
“那是记忆。她请你送来记忆。”
记忆怎么包装递送?它可以是空气,随风散掉,随风凝聚。它曾经有过才能有画面,才存在脑海成为记忆。像我对落叶的记忆,太早的,八岁的时候就发生了那个画面。
“怎么说?”我问。
她端正身子,挺直胸膛,眼光没有落在哪里,眼底像有一泓深潭,她只在那深潭里,向空旷的视野飘来的泥草味讲话。
里面是照片,一个人的成长照片,从他是婴儿到长大成人。菊子竟然在此刻把这些照片交给我,我们都是日薄西山的人了,我早想把这个人从脑海里剔除,但菊子把照片送来了,也许她自知洗肾的日子离死亡并不远,她要丢掉心头的重压,或者以为我需要这些。事实上我需要,我也不需要,我心底压着的岂止这件事,我以为早就可以漠视一切了,但这些照片确实让我心底掀起一阵涟漪,时代要过去了,就要过去了,我们要不要留下记忆,需不需要为走来的这条路有些解释,啊,我是有点迷糊了,我沉默地一天过一天,跟死去有何不同?孩子,因为菊子是你的姑姑,我们彼此有了联系关系,你在出版社做事,我想你有很好的文字能力,我只是想试着告诉你那些掀起我心底涟漪的事,也许微不足道,不,根本微不足道,但我放在心里犹如一口未能吐出的血丝,我不想含着这口血丝离开这块尘土。我说的是“这块”,你知道,尘土可大可小,可以很具体,也可以只是象征,尘土可以在远方,可以在脚下。心之所到,便是尘土。孩子,哦,我该怎么称呼你?在我眼中,你这样年轻美丽,还只是个孩子,你看来沉静安详,但有藏不住的倔强气质。我喜欢这样的女子,我征求你的同意,作为我的代笔人。如今我一无所有,也无需做什么事,只需把那个扩散的涟漪化为语言,对一个年轻的女生叨叨絮语。请看在你大姑的分上,打开你好奇的心思,答应我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