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寒冬,湖泊上凝聚冰雾,梧桐树枯枝横向苍灰的天色,医院的煤气炉上冒着腾腾蒸气,往上遇到冷空气,空气里蒙上了一层湿润面纱。泊珍穿透那面纱,走过小径,藏青色棉袄表面冰凉,她拂拂那冰凉,梧桐树上三只乌鸟缩着脖子站在枯枝上,羽色也闪着藏青的光泽,一到冬天,汉口市覆罩在苍灰和藏青色之间,苍灰的天空上,有时有侦察机飞来轰隆巨响。
她走进医院边门。黄药水红药水味道夹击着酒精味,混合起来像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包浸着病床上、地面上伤兵腐烂的伤口。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那些伤口,那些没有在战场上立即死去的男人。寒瑟的冬天,棉被铺盖在伤兵身上,深夜里有时这床呻吟有时那床哀嚎,到了清晨,棉被下的身子没有动,护士掀开棉被,伤兵断气了。没死在壕沟里,死在一床棉被下,算是相当走运。
泊珍和其他一起轮日班的护士接下夜班交给的数据,到分配的区域察看伤兵伤口,她领到的仍是消炎药水和一些棉花球,必须很节省使用,否则一旦补给不足,连帮伤兵止血消毒都不行了。
床位不够,伤口较轻的伤兵或坐或卧躺在地上,她小心翼翼从他们中间经过,有的伤兵安静地与他的伤痛相处,有的一直想留住她说话,伸出手来拉住她的衣角,要水要食物要温暖衣毯。若是躺在床上正在与上帝打交道的,她就坐到床缘,听他讲他的家乡和未婚妻,听他用难以理解的乡音呼唤某些人,替他擦干眼泪,聆听死神的脚步。
在这医院里的,大部分是刚训练好分发来的护士,由几位从医院单位转来的资深护士带领,那些医生也有许多是刚从学校毕了业,就自愿地往前线医院来了。大家来自不同省份,都是离家的人,有的省吃俭用,三餐由医院供应,余钱全寄回家去,有的家里没人了,死的死,逃的逃,举家分散,也就自己一人一家,把青春给了医院。泊珍来到这里半年,仲夏炎热时分至初冬,看到伤兵不断抬进,心里难免惆怅。时局反应,这场战还长着,大家心里也有准备,战时医护人员的身份可能很久,可能哪天连当医护的机会都给战火焚毁。
她替伤兵一一抹过红药水,放回已经见了底的药盒,坐在护理站一把板凳上让腿歇息,病床间仍有护士在病人间穿梭,另一间妇科房里,有居民孕妇忍痛等待婴儿降生,隐隐可以听到孕妇惨烈的叫声有节奏地压抑着。
有人叫她,她不确知自己是否打了盹,那个叫唤的声音惊醒她,循声望去,是个身形健硕的男人。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楚,他走向她,军服肩上一朵梅花,略长的脸上架着一把眼镜,有几分斯文,那样子不像扛枪的,到了她眼前,他眼里的温文好熟悉,不知哪里见过,光从背后照来,把他厚实的耳垂都照透了。
“你是白泊珍吗?”
“是,找我有事?”
“天大的事。我从重庆来,那儿有个人叫我带封信息。”
“重庆?我不认得什么人!无亲无故无朋无友。”
“她说是你的同乡至交。”
她在乡里没有至交,白家的小姐高高在上,那些工人阶级把她当公主敬畏,没有一个可以当闺中好友,她也不在乎,她连家族里那些婶婶叔叔都不在乎。她倒想听听他说的是哪位好友。
“你就说吧,不必卖关子。”
他怀里掏出一封信,她接过来,坐回板凳,光看那信封笔迹,也就三分明了了。她打开来,那人站在那里不动,她脚酸懒得招呼他,径自看起信来。
泊珍:
我分发至重庆一个小医院,出来前,你父亲央人找到我带了口信,说王顺走了,你母病重,盼回家一趟。我在这里满习惯,耳边没有母亲逼着婚嫁,病人多,觉自己还有用处。若来信,暂时可按信封上的地址。不来信,我也总在某个医院里。
桂 花
她合上信,脸上没露出任何感情,从护理台上倒了一杯水给他,算是酬谢。他站在那里,仍不打算走,她只好端起药品盒,打算往病床去,那人叫住她:“小姐不写回信吗?我可是下午得回程了。”她停下来,有些犹豫。她拦住药品盒靠在腰边,说:“先生,你若有权有势,?把我和她凑在一个单位,要没权没势,跟我来,我请你一顿吃。”
寒风在街弄里刮搜,枯叶在地上磨出干干的声音,行人并不匆忙,除了逃难没什么事要匆忙,这里非战区,前面县市有军队挡着。万一军队撤到城里来,城民便会如蚂蟥逃窜,尽管吃不好,求生是本能。二月时节,临近过年,街上反而有一种繁荣,干寒也挡不住的,路口楼牌下,少不了摊贩贩卖些什么,干粮或农作物,也有家里缝制的衣物。街上有吃食店,她带他走入一家卖面食和大饼的,这里吃的和医院没两样,除了味道有点变化,又可随心所欲聊两句。店里墙上贴了字条,表示接近新年?随时有年糕。他们便点了一盘炒年糕,感觉过年近在眼前。两个人围着两碗大面一盘年糕,一碟青菜,竟像一家人在过年。好像两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动筷前有点踌躇,不知谁该下手。还是他替她挟了一块年糕送入她碗中,他们才开始谈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