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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乐见习记(1)

高处眼亮:林怀民舞蹈岁月告白 作者:林怀民


雅乐见习记

一九七四年春,亚太基金会给了我一笔奖助金,到日本、韩国考察舞蹈。演完《寒食》,我收拾起台北的牵牵绊绊,踏上追寻中国古舞的旅程。

在汉城,我随一位李朝时代的宫廷舞师学宋代传入的《春莺啭》,从另一位“人间文化财”习韩国“僧舞”。南山上的国立音乐院日日弦歌不辍,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抵达日本时,花季已到了尾声。

东京街头的阳光使我想起纽约,炙热、黏滞,糊在身上,拂不去。战后的年轻人高大健壮,五官分明,牛仔裤,花衬衫。连头发也烫了起来,染成金色、红色,甚至绿色--急匆匆地在人群车流中惶惶然找出路。《源氏物语》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一天晚上,外务省的接待人员带我坐地下铁,换计程车到明治神宫附近聆赏雅乐。路灯下走过迂回如河川的小巷,推开一扇木门,时光突然静止。模糊的琵琶、笛声,浮在晚春的夜晚里。踩过地上的樱花,沿着苔青的石板道往前走,黑暗深处流泉淙淙,突然想起李义山的诗:“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雅乐会的长者着唐服,戴高冠,盘坐红毡上;伏地行礼之后,开始弹奏。那乐声悠长沉缓,极其空灵,然而,习惯于京剧文武场和西洋交响乐的我觉得十分遥远。我不耐烦了。念着这场演奏是为我一个人举行的,才不得不矜持着宾客的本分,正襟危坐,细细检阅那笙笛琴筝,以及彩绘的大鼓。

到了第二支曲子,我开始解除武装,不再期待刺激与惊奇--反正得挨到结束。奇妙的是,当我静下心来,《越天乐》的旋律慢慢松弛了我,慢慢浸入我的身体,把我一点一点地在音乐中溶化了。原来雅乐如此肖似德彪西《牧神的午后》或《夜曲》。或者我喜欢德彪西,正因为他的音乐里有唐文化的影响。“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长恨歌》、《琵琶行》的世界忽然都到了眼前……我不再思想,但觉耳目澄明,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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