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音促拍中,《兰陵王》登场,曳长裾,持金桴,戴着一龙首似的面具。兰陵王俊美英武,戴面具迎敌。二十分钟的舞蹈,未见“力的表现”,缓步、低蹲、跺脚,形象上的变化极小,甚至不特别强调线条,徐徐缓缓舞出的是兰陵王的雍容大度,是“气”。
表演结束,我倾诉我的感激,提出希望学习《兰陵王》的意愿。主持人的笑脸凝住了,表示雅乐的传习世代承袭,不授外人。我再三请求。他请来饰演《兰陵王》的多忠完--唐代由中国移民奈良的雅乐世家多家后人。多先生摇头如故。陪我的外务省职员把他拉到一旁絮絮低语好一阵子--帮我吹嘘吧,我想。最后,多先生好容易首肯了,“学习可以,要按规矩来了。不许学了就表演,除非我说可以了。”
第二天,我捧了礼物,呈上束脩,不自在地趴到榻榻米上按中国古礼叩头拜师。一堂课上得我垂头丧气。走出那个有樱花的院落,心里充满了屈辱与悲哀。“礼失求诸野”,跑了远路来跟日本人学习中国自己的舞,偏偏学不到家,真是丢人现眼。
西洋舞蹈的训练使我随时提气,肌肉紧张。葛兰姆要我们打败地心引力,抗拒四周的空间,让“自我”挺现。《兰陵王》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可以提得高高的腿、挺得直直的腰全派不上用场。多老师要我放松,和空间打成一片,要我把每一个举手移步的小动作做足有六七秒钟之久。我努力放慢,只发现自己僵止了。第二次上课,我挨打了,多老师从伴奏的大鼓后冲过来,拿鼓槌在我后脑狠狠敲了我一记。我一定是笨得无药可救。自讨苦吃啊!我是悔不当初了。
然而,脸丢不得。我咬着牙,硬起头皮继续学下去,继续挨打。每天提早两个小时去挥汗练习那枯燥无味、奇慢无比的慢板,天天搞得腰酸背疼。也许被我的热心感动了,有一天多老师在授舞后,要我坐下,对我谈起“书道”。我明白了。兰陵王的舞必须用“心”去舞,不是用肢体去跳,必须在舞蹈中呈现舞者胸中静定的涵养。单单形象是不够的。我明白了。
学到一半,归期已届,我又带了礼物去谢师辞行。多老师第一次展现笑颜,说我实在跳得不错了。他要我来年再来,把它学完。“老师请客,叫大家来看你表演--把它带回中国!”我忽然发觉叩头致谢是多么得体达意的动作。我忽然记起韩国那个“人间文化财继承人”的年轻舞者;早起为师傅打洗脸水,吃饭时为师傅添饭,午夜过后一个人洗刷练舞厅的地板。美国师生间的关系往往仅限于缴费与授课。东方的艺术源于生活,艺术的光辉建立在生活的规范。雅乐的传统便建立在这种坚韧的规范上,父传子,子传孙,师傅传徒弟,千百年生生不息,中国舞蹈的传统和远景呢?
拜别多忠完老师,走出玄关,我才惊觉到花季已经过完。地上没有一片樱花的落英。夏天已经住下来了。穿越那迂回如河川的小巷,走向归国的路,我的步履是沉重的。
一九七六年秋 写于“日本雅乐团”来台公演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