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宜的病像突然而至的暴风雨来得很猛烈,事先没有征兆。他只是坐在后房间的北窗下手抵着头做思想者,血就自内而外喷出来了,溅到北窗外的小天井里。点点滴滴的红,新鲜明艳,刺激着鲁瑞和鲁迅兄弟们的眼。
吓了!呆了!
哪里出来的血?胃?肺?肝?喉?谁知道呢。不管他,先止血。你知道用什么止?墨汁!闻所未闻吧。匆匆赶来的医生(中医)一见是吐血症,来不及望闻问切,就很果断地吩咐周家人:快,快拿墨汁来。对了,是陈墨汁。鲁迅转身奔出去,转眼又奔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墨汁。读书人家,什么都可能没有,唯独墨汁,绝不可能没有,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喝!
喝得下去吗?不是可乐,不是红糖水,哪怕是咳嗽糖浆也好啊。都不是。周伯宜喝不下去。可不喝怎么行。治病哎。周伯宜牙一咬,心一横,闭着眼屏住气端起墨汁碗,仰脖子就喝,就像临刑前在刽子手面前喝大碗酒一样。悲壮啊。
墨,黑也。世间一物降一物。能降住红的,不就是黑嘛。这就是喝墨汁止吐血的原理。
也不知真的是墨汁起了作用,还是周伯宜的吐血症只是偶发。喝了墨汁后,他真的不吐了。
失了血,就得补。从此鲁瑞多了一项艰巨工程:榨藕汁(藕能补血,这倒是有科学根据的)。周伯宜每天一睡醒就得喝一碗鲜藕汁。这东西比墨汁好喝多了,不用劝不用哄不用灌,他喝得很乖。
藕汁一天天地喝着,日子一天天地过着。
有一天,鲁瑞又去给丈夫送藕汁。刚刚睡醒的周伯宜很诧异地盯着她,问,你刚才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了?
坏了!
鲁瑞很吃惊:没有呀,我才把藕汁榨好。
周伯宜不相信:我看见你走进来,走到床前,把帐子撩开,右膝跪在床板上,手里拿了一只碗,朝另一只碗里一倒,又走了。我以为你是来给我加添一些藕汁的,所以也不在意。谁知你又进来了。
做梦?
周伯宜喝了藕汁,嘀咕:“奇怪。”鲁瑞端了空碗出来,也嘀咕:“奇怪。”
女佣长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对鲁瑞说:“看样子,宜少爷的病是不会好的了。”
鲁瑞吃一惊,宜老相公的病不是日渐好转了吗,怎么是“不会好的了”呢?
此时的长妈妈像个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也像个专业的梦的解析者。她认为,宜少爷梦里的那个女人,不是老婆鲁瑞,而是章介千那早已死了的女儿。章介千是谁?周福清的姐夫,周伯宜的姑父,鲁迅三兄弟姑婆的丈夫。当初周福清科场弊案,涉及了顾、马、陈、孙、章五家,其中的章家,就是章介千家。章介千曾力劝周福清行贿,事后当然对周家很愧疚。
章介千的女儿,周福清的儿子,是一对表兄妹。亲上加亲,是那个年代的时尚。周家到章家提亲,章家也乐意。两家正谈着,章小姐突然病死了。
周伯宜,章小姐喊你去成亲!(到哪里?到阴间。)
这是长妈妈对周伯宜那个怪梦有些预知有些恐怖的解析。
这个梦,很不吉利。
清明节到了,大家忙上坟。鲁瑞回了皇甫庄的娘家。和母亲聊家事,鲁瑞告诉她妈自己曾经对老公周伯宜说他这辈子算是完了。鲁瑞娘很严厉地训斥女儿,这话说得不好,姑爷听了会难过的。鲁瑞还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说老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认为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完了”这个词,很不吉利。
不吉利归不吉利,病恹恹的周伯宜却并没有马上被章小姐喊走,也没有很快完了,气色反而越来越好,越来越有精神了。怎么回事?鸦片抽的-为了减轻病痛,他染上了鸦片瘾,而且越来越上瘾。
有一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鲁瑞还不见他回来,就叫上鲁迅一块儿出去找。经过一家烟馆,透过窗玻璃,母子俩看见老公(老爸)正躺在烟榻上抽烟。唤他还是不唤?鲁迅不知所措。鲁瑞愣了一会儿,转身走了。鲁迅连忙跟上去。他看见他妈的眼泪掉了下来。
天气一天天的暖了,周伯宜的身体一天天的差了。他血是不吐了,腿却肿了起来。鲁瑞更辛苦了,她继续每天早上榨藕汁,饭前烫酒-周伯宜爱喝酒,身体不好,酒反而喝得更多了。他用来下酒的东西很特别,水果。出外买水果的差事,鲁瑞常常交给老大鲁迅。有时,她也弄些鲜鱼活虾给老公下饭。饭后,让他抽几口鸦片,再伺候他睡一会儿。
就是这样,周伯宜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重了。当地的两位名医姚芝仙、何廉臣被请来诊治。名医嘛,出诊费自然不菲。来一次,一元四角。两天来一次,一个月就是二十多块。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周家收入何来?靠田产。周家原本也有不少田地,周福清犯了案,为“捞”周福清已用去了不少。坐吃山空,眼下只剩下稻田二十来亩,不能再卖了。
怎么办?上当铺。俗话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这工作非长子鲁迅莫属。他还有一份“兼职”,买药。当物-拿钱-买药,一条龙。
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鲁迅常常-准确地说每天-出入家附近的恒济当铺,以及离家有一段距离的震元堂和天保堂药铺。药店的柜台跟他一样高;当铺的柜台比他高一个头,他踮起脚才能把衣服或首饰从小窗口递进去,再踮着脚“在侮蔑里接了钱”-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却不是在当时说的,是后来许多年以后他成了作家以后在文章中这么写的。
出入当铺的非贫即穷。无论什么年代,贫,总是被笑的对象(甚至笑贫不笑娼)。对于吃饭至上的大多数人而言,笑就笑了,歧视就歧视了,没什么大不了。鲁迅是谁?他太敏感,自尊心太强。难道他每次去当铺,每次都被侮蔑,都是在侮蔑里接了钱吗?进出当铺的那许多人,也次次都被翻白眼吗?那样的话,既要忙业务又要侮蔑还要翻白眼的当铺工作人员岂不忙死。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上当铺,本身就是一件伤自尊的事儿。即便没人明明白白地侮蔑没人确确切切地翻白眼,他也会自觉芒刺在背,也会心虚地以为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里都有傲慢的讥嘲和蔑视的笑。
买药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有时医生开的处方上明确要配药引,这药引药店没有的话,那你就得自己去找了。比如,蟋蟀一对。什么叫“一对”?不是随随便便的两只,而是同居一穴的一雄一雌(是不是真夫妻,不论)。鲁迅和周作人就在家后面的百草园的菜地里翻找。蟋蟀倒是不少,同居的一对也很多,问题是你抓不到,不是抓了丈夫妻子逃了,就是抓了女人男人跑了。幸好他们是两个人,逮到一对后分头追分头捉。
除了蟋蟀,用来做药引的还有经霜三年的甘蔗或萝卜菜,几年以上的陈米等。有一次医生又要十株平地木。平地木是什么东西?大家不知道。鲁迅问药店,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乡下,最后问到养花草很有一套的开蒙塾师(义房族祖父)周玉田,周玉田告诉他平地木是一种生在山中树下的小树,能结像小珊瑚珠大小的红果实。他这才找了来。总之,周家一家人被名医折腾得够戗。
比墨汁还难喝的药喝了一罐又一罐,周伯宜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腿肥肚肥(肿的),脸像吃了大剂量的减肥药,瘦得皮包骨。痛苦啊。他对老婆鲁瑞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痛苦。他描述水肿使他好像浑身被湿布捆得紧紧的,连透气都觉得吃力。就连吃饭,他也端不动饭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