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接近于无限透明(3)

射天狼 作者:朱苏进


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此刻他一个人独坐在沙发里。我很高兴他夫人不在,因为他夫人非常饶舌,常常用母牛那样的韧劲述说芝麻点的话题,说时又上劲又动情,双手还交替比划。假如你按住她的手,那么她舌头也动不了,反之亦然,她说话是一种全身运动,因此倾听她说话就使你全身劳累。李言之穿一套质地很高级的西装,通身纤尘不染,虽然他不会再走出医院了,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出国访问时购置的皮鞋,并不穿医院配发的拖鞋。他给我的感觉是:正准备出国,或等待外宾来访。他察觉有人进屋,慢慢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容不大,笑意却宽广无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呐,嗬嗬嗬……握握手吧,我这个病有一大好处,不传染。”

他神情有点异常,靠在沙发里,像忍受着什么。显然是体内病痛发作了,他在等待它过去。我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转眼看屋里的盆花:吊兰、玫瑰、海棠、一品红,还有几种可能十分珍贵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摆满了窗台以及茶几,芬芳之气飘逸。

李言之无力地说:“都是租来的,从院里养花的老头那儿租。他死不同意,说药气会伤花,怎么求也没用。我听说他喜欢瓷器,就拿了一尊明成化窑的滴水观音壶去,请他观赏。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拿过滴水观音往地上一摔,那壶哐啷一声成了碎片。老头傻了,面孔死白,蹲在地上盯着那些碎片发呆。我说:‘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里还有几样瓷器,留着全然无用。我只想向你借几盆花摆一摆。死后归还不误,如有损坏,按价赔偿嘛……’我偏偏不说要送他一两样,偏偏不说!他憋了好久才出声;你叫人来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白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抚摸身边那盆叶片翠绿、花蕾金红的植物——其实手指距花蕾还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觉中抚摸着它。“认识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长在南半球,玫瑰的变种之一,天知道他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没人知道他多了不起。因为这花啊,初看不显眼,要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发疯似地开放,哦,异香满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时刻员最为清醒,身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对,太阳一出,它缩回花瓣,我也就又开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红晕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欢你来看我,敢于胡说八道。他们不行,他们不知道拿患了绝症的人怎么办。”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骚带到这里来抒发,好让他批评教育我,让他觉得舒服,我实际上是把牢骚变成礼物赠送给他。我还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于他,无非是想让他觉得高于我,也就是把俗事变成瓜果一样的东西供他享用。看见他惬意了,我也随之惬意——真的。我的惬意甚至比他还多一倍!因为我的惬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惬意则是我偷偷摸摸传递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场谈话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尽头,谈话只是重复内心构思,只是内心音响的复制品。为了掩盖平淡,我好几次装作欣赏南洋溢金的样子把头扭开。大概这盆溢金花都窥视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终没看出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