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献给我的爸爸(代序)(1)

老师曹禺的后半生 作者:梁秉堃


万方

我的爸爸是在夜里走的,他没有向我们告别,死亡悄无声息地把他的生命之火吹灭。我走在大街上,天很晴朗,街景和往日一模一样,但它有一点不一样,我再不能到医院里去看我的爸爸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爸爸的身体一点点地衰弱了。有时候我走到他面前,而他闭着眼睛并不知道。我注视他这时我能够感觉到在他脑海中浮游着的梦。那是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梦,表现着他的一生,又真实又虚幻。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我,微笑了,和我说话,在所有这些活动的后面他的梦始终在那里静悄悄地聚散。我说不清,但我感觉得到它的力量。我渐渐明白,我的爸爸因为病重没有力气思想了,这样一种时断时续的记忆就成了他的思想。他坐着或躺在床上,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事物、人的面容、骤然一亮的场景,但是他说不出,他无法把这些告诉我们。我想衰老的过程像一种过滤,将他不能负重的身心滤去废物,留下一些真的东西。

曾经,我爸爸是个思想不能停住一刻的人,就像被鞭子抽着的陀螺。在他没有生病住院之前,只要他一静下来,就会被思想不停地抽着。他想得很多,为自己不能再写出东西而痛苦,他剖析自己,用重重的话批判自己,但是他又拿自己没有办法。那时他的枕头边上常放着《托尔斯泰评传》之类的书,他看着看着会突然一撒手,大声说:“我就是惭愧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他和我说:“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甘。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你知道吗?”我想我知道。

生病以后,他一点点放弃了他的痛苦,放弃了由痛苦所代替的那种强烈的愿望。渐渐地,他不说“我要写东西”了,有时他说:我当初应该当个老师,当个好老师,真有学问,那就好了。他常感叹自己太没有学问,检讨自己过去不用功,没有系统地读书。偶尔他谈起年轻时怎样写作,写得多酣畅。在四川长江边的一条小火轮上,天闷热到极点,他又是特别爱出汗的人,汗流不止。从早上到夜里,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写,天黑了就点起油灯。我想象出江水拍打船舷的动静,想象出投在纸上黄昏的灯影,他的笔追赶着他的思绪,那是他极乐的时光。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听到他朗诵《胆剑篇》,“美,美丽的大火啊”!还有“玉人,我正要找你,你却来了”。他的朗诵不同凡响,打动我,使我不忘。他根本不知觉声音的存在,如果说他读得有味儿,那是他思想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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