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在街上散步,会盯住某个过路的人,当人从他身边走过去,走远了,他还会扭头张望。我问:“你看什么?”他说:“没有什么比青春再好的东西了。”他能感到生的气息拂面而来。夏天,我们坐在楼下,一阵小风吹来,他立刻仰起头看着树梢,这样他就看见了风。他觉得这风实在太好了,但他没有说,他深深地吸气。对真正美好的东西他是那么敏感。他对人、对人性有极深的洞察。他有好几个笔记本,都没有写满,从上面几乎看不出什么,但他时常记上几笔。后来我想到了,他记的只是一些符号,只有经过他的目光,那些符号才显出真正意思来。而世间一切事物都可能是有另一番意义的。
现在我成熟了。我认识到我的爸爸是一个极丰富极复杂的人,心中充满强烈而细腻的感觉,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写出了《北京人》这样的剧作,我清楚地感到《北京人》里每个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生动。他一生不追求享乐,他很真诚,他有很多缺陷和弱点,但没有罪孽。当我细细想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可能,没有能力把他写出来。
我爸爸从来没有过让我接他的班的想法,他对孩子的发展基本是顺其自然。我们小时候,只要他高兴就和我们大闹,不管我们是不是睡觉了。他教我游泳骑自行车,在我家马路对面的一块空地上,他推着车子在后面跑,一圈又一圈,然后他撒开手,站定喘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写剧本的时候,曾在颐和园住过,我和妹妹去看他,那会儿我们还都是小孩儿。晚上月亮把昆明湖映成一面大圆镜子,我们坐在湖边长椅上听他讲三公主四公主的故事。我们听得入迷,黑漆漆的树影在脸上慢慢移动。故事是有暗示的,渐渐三公主变成一个又懒惰心眼儿又坏的公主,我开始尖声反对,这使我爸爸非常开心,于是三公主又变了,变得美丽善良,和四公主一样。直到乌云使湖水变暗,四周一片黝黑,我们还缠着他:“后来呢?后来呢?”由于他工作的关系,经常带我们看戏,《雷雨》第三幕的电闪雷鸣把我吓哭了,他只得把我带出剧场。他还带我去听殷承宗的钢琴独奏会,我只记得弹钢琴的人嘴里一直在嚼着什么东西。我问:“他吃什么呢?”他告诉我他什么也没吃,他并不知道他的嘴在动,那是一种习惯。我感到奇怪,以后慢慢理解了这一类事情。小时候我的作文确实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我念给他听,可我从不记得他帮我修改过。我想因为他从心底里想鼓励我,因此真的就觉得我写得很好了。
等我长大也开始写东西,我从来不把我写的东西在发表前拿给他看,他也不要求看。发表之后他看到了,见到我会费点心思说两句好话,这时候就明白他并不真的觉得好。我写出中篇小说《杀人》以后,他看了,再见到我,他兴奋又感慨地说:“小方子,你真的行,你可以写出好东西。”这时我知道了他对我的小说真满意,真看出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