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那么一天,我爸爸看出我不快活,对我说:“小方子,别那么不快活。”
我说:“没什么不快活呀!”
他想了想,说:“是没什么不快活的事儿。我给你读两句诗——水月不真,唯有虚影,人亦如是,终莫之领。”他解释道:“就是不能懂这个道理。为之驱驱,驱驱就是忙呀,忙了一辈子。背此真净,真净,这么一个干净的世界,你违背了,若能悟之,超然独醒。”他放下书,静了一会儿,“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和马克思的世界不一样,和资本主义世界也不一样。你觉得如何?”
他望着我,穿过我,望着他自己的内心。⑥
……
粉碎“四人帮”后,我爸爸的社会活动渐渐多起来,头衔也越来越多,他的时间几乎被各种各样的活动填满。每次活动回来,他一阵风似的从门外进来,脚步匆匆,进屋后把衣服一脱就倒在沙发上。他总是弄得十分疲倦,人好像被抽空了似的。他一回他的家,筋疲力尽往沙发上一倒,我跟过去坐下,同情地说:“真够忙的。”他缓过点气来,说:“就是无聊就是了,没一点儿意思。”他一下子把话说到根上去了,“一天到晚瞎敷衍,说点这个说点那个,就是混蛋呗!没法子!”
我习惯了他骂自己,就笑笑。他又说:“我现在的脑子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呀!”
过了一会儿,他见我还坐在旁边,就又对我说:“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一本账,我写不出东西是我自己的账。你别为我痛苦,你苦你的恼吧!”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一种病持续不断地困扰着他。这痛苦不像“文革”时期的恐惧那样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幸免。这痛苦的含义,我猜想——痛苦大约是一把钥匙,唯有这把钥匙能打开他心灵的门,他只是经常地抚摸着这把钥匙,感受钥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成为一种独特的游戏。真正的他则永远被锁在门的里面。也许里面已经人去楼空,他不知道,也并不真的想知道。但是痛苦确实是痛苦,绝对没有掺一点假。
我曾在一篇关于我爸爸的文章里说,痛苦是他的性格,现在我感到这样说不很准确,更准确的说法是,痛苦是他的天性。⑦
……
直到他(曹禺老师——引者注)的病使他不得不放弃,不得不离开他心里各色各样的人物;一旦离开他们,他感到那样孤独。他的小本子上有一首诗,表达了内心的感觉——
孤单,寂寞,像一个罐头抽尽空气,
我在压缩的黑暗中大喊,没有声息。
孤单,寂寞,在五千丈深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