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演出了一部苏联的现代戏以后,在一片赞扬声中,我记得只有曹禺同志一个人指出,这个本子只是一个‘二流’的剧本,充其量只是个‘佳构剧’。我也记得自己当时大吃一惊,有那种拨云见日的感觉。另一方面,对于真正的艺术精品的出现,曹禺同志非常敏感,十分热情,由衷地兴奋。我记得当他读了老舍先生的《茶馆》第一幕,就兴奋得像个孩子,大声疾呼:这是经典!经典!曹禺同志对艺术的判断,应该说对形成北京人艺后来的剧目方针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至于对他自己的作品,曹禺同志则一贯严格,一丝不苟,可以说每一句台词都注进了心血,应该说是位‘苦吟’派的作家。他在语言上的造诣是人所共知的。他笔下的人物,从古代吴越春秋时的帝王将相到近代最下层社会的妓女,他们的语言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这既是他尊重生活、不断从生活中汲取营养的结果,也是他勤奋写作、惜墨如金所达到的成就。谈到他的勤奋,我想起六十年代初,我当时应出版界之约,准备翻译挪威剧作家比昂逊的剧本。剧本很难找到,最后还是在清华大学图书馆找到了,我翻译到最后一页,在借书人名单上竟赫然是‘万家宝’的名字!(当然还有一位前辈的名字,就是当时他的同学钱锺书。)后来我与曹禺同志谈到此事,他不但和我谈了比昂逊本人,还向我介绍了这位作家的作品,在‘五四’时期在中国出版、翻译的情况。根据他的介绍,我们居然又找到了‘五四’时期茅盾同志的译本,大大丰富了选集的内容。还有一次,我向他提出,有人认为他的创作曾经受美国作家尤金·奥尼尔的影响。他告诉我根本不是那样。他说,早期他曾得到以法文写作的欧洲作家布里俄的启发,并向我介绍了这位作家的作品和情况。据我所知,这位作家在世界上早已被人遗忘,在中国知道他的人恐怕更少,由此也可以看到曹禺同志渊博的一面。说到他谦虚和对自己作品的严格,我又想起一件事,1980年曹禺同志在阔别三十多年后再度访美,认识了美国剧作家阿瑟·密勒,并约请他来华执导他的成名之作《推销员之死》。曹禺同志和阿瑟·密勒的会见是中美戏剧史上一件大事。一天,在曹禺同志家中便饭后,曹禺同志请阿瑟·密勒观赏他的照片册,在照片册中,占据了很重要地位的,是一封精心裱存的信件,显然已保存多年。这是一封观众来信,其中主要是毫不留情地对曹禺同志作品的批评,其中有些有道理,有些则失之偏颇。曹禺同志当时命我逐句给密勒做了翻译。密勒听后大为感动,认为这是一个伟大作家的风范。多年后,密勒还不时提到此事,认为这是他访华中一次大的收获。……在北京人艺建设中,他也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在北京人艺专业作家中,这种作用更为突出,这一点我想更直接接受他指导的创作人员感受会更深。他曾经反复提出的一些创作原则和方法曾使他们获益匪浅。例如,他常常强调的,写戏、写人物要写感情,而不是写事件;又例如,在体验生活中,对于对象的‘原话’要牢记,不能由我们自己的干巴巴的八股去代替;还例如,写戏不能平铺直叙,而要‘反着来’;再例如,一出戏最后‘每一块石头都要落地’(指结构),等等。这些有时候好像只是些‘招数’,其实往往包含了很深刻、很丰富的创作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