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五年,“万寿盛典”进京献戏的政治任务传达到了扬州地面。
扬州开始组织进京戏班,戏班的目标设定在为给乾隆八十寿诞献礼的规格。这是必须圆满完成的政治任务,必须代表当时戏剧界的最高水平。
这两个“必须”,使做这件事的投入成了一个无底洞。除了需要大富豪的财力,背后还要有政府的推手才能办到。其实“政府支持”,说容易倒也容易。在扬州这里,只要伍拉纳支持就行了。在闽浙地区,伍拉纳本人就是政府。
伍拉纳,全名爱新觉罗·伍拉纳。满洲正黄旗。乾隆五十四年,授闽浙总督。
总督的头衔,是人人羡慕的封疆大吏。贵为帝胄,财、政、军大权一手抓,如同土皇帝。这种官职到民国时依旧沿用,民国时的割据军阀就是总督。伍拉纳是个杀伐决断的实权派,武功赫赫,获赏花翎。如今搞献礼戏班,也成了其责权范围。
乾隆几十年内六下江南,使伍拉纳对当今圣上的喜好了如指掌。圣旨下来让寿诞献礼,闽浙作为戏曲窝子,露脸的时候到了。他揣摩良久,首选无疑是徽班!
徽班,就是以安徽人为骨干的戏班。当时的戏剧还是以苏州人的苏班昆曲为主流,是正统的雅部雅乐。一般宫廷演剧,或者民间正经的场合,都要上苏班昆曲。苏班长久以来,也一直占据着扬州演艺市场的主流地位。
但是流行、时尚这种事,总是在变化的。在清中期上半段,情况就出了变化。
在不久前的一段时间,有徽商从安徽安庆引进了徽班伶人来到扬州。徽班不像苏班那样拘泥传统,他们汇合四方之人、五方之音,博采众长,主打徽调二黄腔(作者按:二黄,也作二簧,京剧声腔中的一种)。
戏剧演出市场,在发展过程中本来就有一种喜新厌旧的客观规律。所以,梨园行也一直是用跑码头、走四方的方式适应这种市场规律。在扬州这种固定据点进行发展,就要求戏班具备自我更新的能力。扬州地方的苏班昆曲常驻此处,由于剧种局限或者是长久以来的道统继承者的心理定位,目前创新动力已经不足了。
徽班的到来,让人觉得耳目一新。一则他们适应了市场规律;二则,徽班剧本也不像昆曲那样文理艰深、墨守成规,而是走了通俗易懂的路线,所以逐渐受到市场追捧。在扬州这个戏剧前沿,徽班当时已经悄然流行,并且后发先至,大有取昆班而代之的势头。
昆曲昆曲《牡丹亭》剧照相当于美声唱法,徽调相当于通俗唱法。按当时的说法,昆班是雅部,徽班是花部。
在乾隆下江南的时候,就曾有人推荐了徽班,老佛爷很是受用。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云:“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调,统谓之乱弹。”伍拉纳这时选择徽班,正是为投其所好。
但是花部戏由于形成历史不长,像是大杂烩,水平参差不齐;而且有不少庸俗、低俗、媚俗的成分,按官方道貌岸然的立场是要取缔的。伍拉纳也沉吟了一下,然后想开了,给乾隆老佛爷是批判地看!
伍拉纳不可能亲自去组织戏班,这个事交给扬州盐商江鹤亭就可以放心了。
江鹤亭,安徽人,盐商。安徽人代表了他跟徽班伶人的裙带关系,盐商代表了他的财力。伍拉纳的差事,就着落在了他身上。这样,历史给他安排了一个适当的身份——民间与官方之间的戏曲文化传播掮客。
虽然梨园行富得流油,当红伶人收入不菲,但在社会结构中,伶人依然是社会最底层,是贵人的玩物。官方对这个行业,也是持厚其衣食、贱其本位的态度。这其中别有深意,后文另有交代。
官方背景的人对待戏子,就算有亲近的心意,也不可折节下交。比如闽浙总督这种贵人,亲自去组织戏班子就非常不合适。贾宝玉跟戏子结交,就被视为行止不端,让他老爸暴打一顿。到了后世,吃皇粮提笼架鸟看戏听曲的八旗贵人、主子,只会玩不会营生,大清朝一倒台,纷纷下海唱戏,这算是丢祖宗的人丢到家了。
江鹤亭成了“高贵”跟“低贱”之间的隔离层。他的豪宅,本来就是众多戏班活跃的演出场所。常在他宅子出入的,就有余老四。
余老四,安徽人,梨园行门里人,从业久,资历深。与同是安徽人又爱戏、懂戏的江鹤亭交流,颇为顺畅。对余老四来说,打造一个大牌的戏班一直是他的梦想。而江鹤亭,就是帮他实现梦想的贵人。
有官方授意的大前提,还有一方富豪的资本运作,余老四的组织才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三庆班的组织,水到渠成。
余老四把多个原有的安徽戏班合并重组。“三庆班”按字面理解,是指前身主要由三个安徽安庆出道的戏班组成,所以取名“三庆”。各家持有股份,主要的大股东是江鹤亭,由余老四操盘。就这样,三庆演绎事业传播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敲锣打鼓地成立了。余老四,成了第一任总经理。
这个公司的前景非常光明。在闽浙总督伍拉纳的推荐下,三庆班将办钦差进北京,给当今乾隆老佛爷庆祝八十大寿。
启动资金、班底、官方支持、业务发展方向都万事俱备,甚至连进京的时间都敲定了。但是还有一件事让余老四挠头:三庆班离最后的完美状态,还差最后一块拼版。
让余老四为难的这块拼版,就是个可以挑班、担当主演的头牌。
他在找高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