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五年,身在北京城的高朗亭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历史符号。他只是非常兴奋,在那个普天同庆的日子,他们要上春晚了。
庆典由七月开始,南腔北调、四方之乐,荟萃争妍。在这场不世的戏曲竞赛中,戏台上或弦歌高唱,或抖扇舞衫,前面还没有歇下,后面又开场,群戏荟萃,众伶对决。
高朗亭在竞争中艳压群芳,看出不一样来了。
士大夫文人对他的表演推崇备至,纷纷在笔记和诗作中大加赞赏。“佳人如玉命如云,纤小腰肢束绣裙,试以太真新出浴,至今肥美有清芬。”这个大概形容他演的贵妃出浴。“就中老大抱琵琶,犹学娇声唱晚霞,占尽秦淮三月水,总教人不薄烟花。”弹琵琶大概是扮演昭君。
乾隆五十九年,署名“铁桥山人”、“问津渔者”、“石坪居士”等人合著的《消寒新咏》中有问津渔者写的观后感,“高月官,或云三庆徽掌班者……善南北曲,兼工小调。尝与双凤、霞龄等扮勾栏院妆,青楼无出其上者……所谓入烟花之队,过客魂销;喷脂粉之香,游人心醉者矣。”高朗亭扮女人有这种倾倒众生的效果。
高朗亭赶上了好时机,但更主要的是他有坚强的实力,使他终于登堂入室了。老佛爷看了,也觉得大开眼界。“声色”的意趣,比昆曲的陈词滥调有趣多了。看罢高朗亭的演出,他当众提醒京城戏曲办的负责人,你们照顾一下三庆班的高朗亭好不好,我非常喜欢看他的节目!
老佛爷一句话,让高朗亭从此成了三庆班的镇班之宝。这一年,他虚岁十七。
对颇见过世面的高朗亭来说,皇上给多少出场费并不重要。由此成名,就有光宗耀祖、丰衣足食的资本了。
贺寿演出成功,特别是得到了老佛爷的亲口关照,直接把高朗亭推到了艺能界一哥的位置。这就等于打造出了一个以高朗亭为核心的三庆班品牌,名震全国。什么是档次?档次就是跟皇上一样,看高朗亭的戏,这才是最高档次娱乐的象征。
不过这又要涉及实力问题。甭管张导冯导陈导,炒作再好,作品不行观众也是照样骂街的。
三庆班进京,原本就是为进宫祝寿。如果高朗亭和三庆班没有实力,很可能热闹一阵子,来北京旅游一圈就回扬州了。但是凭借高朗亭本人的艺术水准,加上徽班本身的魅力,彻底地征服了北京城的人民群众。
三庆班演完祝寿戏,已欲罢不能。应市场需求,在班主和股东的策划下,顺势成立了三庆班驻京办,从此成为常驻北京的演出机构。并在不久之后,把总部由扬州迁至京城,由地方戏班跃升为国字号的戏班。三庆班主一职,之后几年也由高朗亭接任,在北京开创了基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个成功者背后的受益者,首先是亲枝近派。
三庆班红了,与三庆班同为徽班的四喜班、和春班、春台班乘势亮相京师舞台。徽班借三庆班贺寿走红的大势,全面扩大了京师演出市场的占有率。“京师四大徽班”的名号,传遍天下。
其他三大徽班也都是实力派,与三庆班分庭抗礼。当时观众总结为“三庆的轴子,四喜的曲子,和春的把子,春台的孩子”。“轴子”就是连续剧式的连台本戏,“曲子”就是唱功取胜的昆曲剧目,“把子”指武戏,“孩子”指童伶、娃娃戏。
经过之前的盛世,首都圈的财富日渐积累,旧有的戏剧艺术早就酝酿着振兴浪潮。之前受边患、民族矛盾等因素制约,清廷在心理上还有一层理智的窗户纸。可随着乾隆八十大寿徽班进京,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拉出了清中期戏剧振兴的一波行情。
有市场行情,就意味着有可观的收入,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激烈的竞争。京城繁荣的演出市场氛围,吸引了各路地方上的才俊。不久之后,又有湖北人戏班汉调等其他剧种戏班纷纷进驻京城。这件事会引出后世的湖北籍伶界大王,暂按下不表。
在市场规则下,竞争是促进发展的主要因素。戏班之间的竞争,使京城戏剧大兴,风气逐渐蔓延到全国。演艺圈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百家争鸣的火爆局面。
广德楼旧景徽班进京彻底改变了演艺市场的格局,徽调成为最有力的竞争者。《梦华琐簿》中记载:“戏庄演剧必‘徽班’。戏园之大者,如‘广德楼’、‘广和楼’、‘三庆园’、‘庆乐园’,亦必以‘徽班’为主。下此则‘徽班’‘小班’‘西班’,相杂适均矣。”
在京的其他声腔剧种,面对徽班强大的实力,无法竞争只得归附徽班。一批本地名优纷纷加盟,又给徽班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一时期,加入春台班的有湖北汉戏名优米喜子、李凤林,加入四喜班的湖南乱弹名优韩小玉,加入三庆班的有北京籍京腔演员王全福等。如此一来形成了多种声腔剧种荟萃徽班之势,也因此,徽班在诸腔杂奏的过程中,出现了几种不同的声腔同台演一出戏的现象,称为“两下锅”、“三下锅”、“风搅雪”。最后逐渐统一到用皮黄(作者按:皮黄是西皮腔和二黄腔的合称)声腔演出,皮黄戏就诞生了。
为便于对民间团体管理,官方由内务府出面,隶属升平署,成立了“精忠庙”,专门负责裁决民间伶界纠纷,筹办梨园公益事业等事宜,相当于有仲裁权的行业工会。高朗亭在三十八岁时,被清廷内务府委任为精忠庙会首。
高朗亭三十岁时接任三庆班主,并在后来任精忠庙首。由于他为徽调雄踞北京剧坛开了先声,时人誉之“二黄之耆宿”。
道光七年,高朗亭率领在京安庆藉艺人共同捐资,在北京崇文门外修建安庆义园。“安庆义园”就是“戏子坟”,京城后来还有“春台义园”,宣武区的“潜山义园”、“安苏义园”、“梨园义地”等等。旧时,在北京买房子不算扎根,建了坟地才更加说明问题。
年过四十后,高朗亭基本上息影舞台,偶尔应戏迷和后辈的要求,粉墨登场。《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续编》的“众秀园”中有这样的记录,“朗亭为徽班耆宿,脍炙梨园:近已年逾四十,故演剧时绝少, 然偶尔登场,其丰颐皤腹,语言体态,酷肖半老家婆,直觉耳目广新,心脾顿豁……戏之有别趣,亦犹诗之有别裁,文之有别情云尔。”不许人间见白头,高朗亭老了。
道光十四年,即1834年,三庆班由陈金彩任班主,高朗亭飘然而去不知所终。身后弟子有陈喜官、邱玉官、苏小三、双凤官、沈霞官、沈翠林等,都是著名的旦角伶人。
徽班在激烈的竞争中,没有率由旧章,而是执行了开明的策略,主动吸收昆曲、弋阳腔、梆子腔等剧种的表演技艺,充实内容,兼容并包,捍卫了自己在戏剧界的统治地位。
但是到了嘉道年间,朝廷中正酝酿着一场对戏剧的整肃。起因就是传统“雅部”声腔代表了士大夫阶层,而徽班为主的“花部”声腔代表了底层的人民群众。二者之间产生了矛盾。这实际上是一次阶级矛盾的爆发,政治斗争的战场即将在戏剧舞台上决胜负,戏剧史上著名的“花雅之争”要开始了。
政治是残酷的,即使表现形式是舞台艺术上的斗争,斗争的本质依然是残酷的。最终一定是存续或消亡的问题,流血看上去也在所难免。
徽班能生存下去吗?三庆班能生存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