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字玉言,1918年4月14日生人,籍贯天津。周汝昌一生坎坷,20多岁时即双耳失聪。曾就学于北京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中文系研究院,先后任华西大学与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编辑,现为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是考证派红学的集大成者。代表作有《红楼梦新证》、《曹雪芹传》、《书法艺术》、《杨万里选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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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的燕京生涯可谓传奇,两进两出:他1939年考入燕大西语系,1940年才得入学,这是周汝昌一进燕园;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日本人封锁燕园,周汝昌回到老家,这是一出;抗战胜利,在老家的周汝昌听说燕园复校后,致信学校要求重返燕园,但是校方说复学期限已满,于是经历沦陷的周汝昌在1947年秋天经过再一次考试之后又一次回到燕园;直到1951年他离开燕大到华西大学任教,整整是两进两出。周汝昌这样回忆他考入燕园前后的情景:
1936年,我考入了天津南开中学高中,那里是闻名遐迩的南开大学的发祥地。我读高二那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了,自那以后,半亡国的生活经历就开始了。那时候,天津所有的教育部门都被伪华北政府控制,我是坚决不入那种学校去读书的,但是我还想考大学,就找了一个法国教会学校,考了那所学校的插班生。1939年秋天,我毕业考入燕京大学。为了什么选择了燕京呢?那年暑假我到北京捡选学校,只有燕京大学不受敌伪政权控制。说起来你们这代人大概不能了解,爱国在我们那一代的青年来说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对于一个爱国的青年来说,是宁死也不进敌伪学校的。
燕京当时的费用是比较高的,以我家里的条件,根本就读不起。我从高二开始一直是靠奖学金来生活的,投考燕大之前,我也是在申请到了奖学金才下了决定的。就在我得知自己考上了燕京大学之后,老家那里发生了大水。我的家在天津郊区,是土房,周围的水深到了两尺,水再高三寸,房子就会被泡塌。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搬着铺盖卷去读书?要是去了,等我一回头,家已经没有了啊。就这样,等水退了,我才到燕园去读书,那已经是1940年了。
进入燕园读了一年半,太平洋战争爆发,燕园被封锁,当时燕京的学生都被驱散,我就只好又回到老家天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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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燕园,周汝昌获得了与在南开中学不同的体验,“我之前所在的南开中学虽然只是一所中学,但是采用的都是英文的原教材(当时也没有中文教材),课程有平面几何、代数、三角学,英文课程则有语法、翻译和作文,教学水平非常高,有‘小学府’之称。但是南开中学也有个缺憾,那就是让学生读死书,学生也很少接触刊物,对于学生来说,重要的就是拿高分。我当时在学校因为成绩好还得了一个‘铁第一’的外号。”
而从南开进入燕京,“条条框框没有了,古今中外的书籍、各式各样的杂志都可以看,学生思想的活跃、学校的教学精神、校外的大书店,都让我感觉好极了。现在让我形容燕园的美好,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觉得世界上都没有如此美好的校园。当时燕园的图书馆藏书除了北京图书馆(现在是国图)之外,恐怕就要数它了。我在燕园的课余时间,都在那里度过了,所以我说那里是我的第二个宿舍。图书馆有两层,二层是藏书库。借书的程序十分简单,我到了那里,在借书单上填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把借书证交给馆员,馆员把书拿下来,书里也有个借书单,你再把名字填上去,就算完了,无论多么名贵的书,你都能抱回宿舍去看,要什么有什么。图书馆的两层都有座位,可以坐到那里看书。座位的四周,各种工具书(因为使用频率比较高,不便借来借去)齐齐备备地放在那里。你用什么书,可以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用完之后,你不用管那些书,闭馆之后,馆员会把那些工具书归回原位。哎呀,真好啊!”
“燕园的气氛是民主、和睦和自由的,它从来不因为是一所教会大学来影响学生信奉基督教。学校里有个神学院,在一个角落上,神学院的教授和学生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研究他们感兴趣的神学。从来没有人来拉你去信奉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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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西语系,在燕京大学来说算是人数多的,有三十来人。燕京大学为了保持教学质量,一直保持了这样的传统:那就是师生的比例很高,燕京大学学生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千数。“那时候,中英文特别好的,可以免读,我因为中文出色,获得了免读的资格。但是英文还要读,当时教英文的老师是在北京办报多年的英文编辑,一条腿有点拐,走路颤巍巍的。我上了两堂课,老师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到了第三堂课,老师问问题,我还没有开口,老师就说:‘你不要答,让后面的人答。下课后你跟我来。’下课后,我跟老师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给我开了一个条子,然后让我去找系主任谢狄克。我一看怎么回事?老师说我不需要读大一英文了,让我去找系主任安排其他课程。谢狄克看了条子,也给我写了一个条子,让我去找教欧洲十九世纪文学的老师。我又拿着条子找到了那个老师,老师看了以后很高兴,因为之后她又可以多一个学生了。我向老师说了我的疑虑:大一英文虽然免了,但是十九世纪文学对我来说却有点难。老师笑容满面:‘我不那么认为,你的英文水平已经足够了。’”
说起燕园见闻,还有一件事让周汝昌念念不忘,“当时我们西语系最有名的老师是教授莎士比亚的英国老师谢狄克,在日本人封锁燕园的那天,他最后的那一课没能讲完,后来他到了美国康奈尔大学做教授。燕大复校之后,他从美国回来,说:‘我还要讲一课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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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被日本人占领后,燕京大学搬到成都,周汝昌因为家境贫寒,没有条件跟随前往,就回到了老家。“当时天津有个敌伪组织叫新民会,收买了很多汉奸在各地搜罗失学失业的青年给他们尽力,我为了躲避他们的搜罗,躲在家里暗室里,外面都堆上木头板子。但是后来还是让他们知道了我躲在家里。没有办法,我只好到了一个小学去教书,推诿他们说有工作。但是在日本人控制下,哪里能够摆脱他们的魔爪?小学课本上的第一课就写着:‘太阳出来了,快来看太阳!(日本的国旗是太阳旗)’亡国的滋味,屈辱啊!我和父亲,为了抵制日货,宁可麻烦费事,买东西也要在上海唯一的国货公司三友公司邮购。这些心情,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不能体会了。”那段时期,“我跟老师顾随把燕园作为祖国的象征(燕京人从来没有把燕京看成美国的学校)诗词唱和,隐讳地表达我们对日本人的愤慨。我们怀念被日本人占领之前在沦陷区作为中国象征的孤岛燕园,这种心情,当时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