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复校,我在老家并不知道,沦陷中的人耳目闭塞啊。后来我从一个同学那里听说:‘咱们的学校回来了。’我一听,就想:无论想什么办法我也回到学校。那时候我正在天津的一个学校做小职员,因为国民党欠薪,我们跟当局发生冲突,我作为争欠薪的首要人物,第一个被学校开除了。我又是失学又是失业,我跟家长商量:‘我不能再做小职员,这不是我的生活之路。我要回燕园去,完成我的学业。’父亲对我的想法很支持,但是家庭条件困难也是事实,难啊。我说:‘我可以跟我过去的老师联系,我还能争取到奖学金。’1947年秋天,我给过去的老师们写信,说我想回去。他们回信说:你回来我们太欢迎了,但是给你问了注册科,你的学籍过期了,你想来只好再做插班生考试。我一介书生,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考试。过去我的同学们,有的都已经做了先生,他们看到我的卷子,都笑了。为什么笑?过去我是他们的老大哥啊。我重返燕园之后,之前那一年半的学分还算。看到当时已经做了先生的那些同学,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先生了啊。大家不胜唏嘘。那时我年龄也大了,心情也变得凄凉,经历了八年抗战啊。另一方面,我是悲欣交集,学校复校之后,基本跟原貌无异,这是让人感到欣慰的。过去的老师很多人都不在学校了,过去的同学有些成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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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进燕园,物是人非,过去的老师多已不在,昔日的同学今日成了先生,周汝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采访周汝昌之前,记者曾经和周汝昌的女公子通过几次电话,周先生的女公子告诉记者:“父亲看了你谢司徒雷登的文章,提到包贵思,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我坐在他的面前,听年近九旬的周汝昌说起包贵思女士的时候,他依然感念不已:
我重返燕园的时候,耳朵已经坏了,她把我安排在座位的第一排,把声音提高了。她跟我说:“我讲课的声调,正常的同学听起来恐怕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我为了你能听清,只好提高了。”有一次,包贵思老师给我留了一个作业,针对一篇小说写一个评论,她给了三本参考书,规定了一个期限让我完成。那时我的兴趣已经转到线装书方面了,年轻的我心高气傲,竟然胆大妄为地想把大文豪陆机的《文赋》翻译成英文。我每天泡在图书馆,看线装书,翻译,忙得不亦乐乎。忽然想到老师留的作业要到期了。我记得是在一个下午,我坐在宿舍里,翻出老师给的参考书,拿出我们写作业专用的稿纸,一气呵成,用英文写成了长达60页的论文。写到最后几页,我清华的一个同学到我宿舍看我,看到我聚精会神的样子,不忍打扰,就坐在我旁边看着,直到又过了半个小时,我把论文写完,一字不改。
我把写完的作业折叠号,写上自己的学号:40062。交给了包贵思老师,有一天包贵思上课,临下课的时候,包贵思叫住我:“周汝昌,你周三(具体日期我记得不太清楚)到我家来吃顿晚饭。”到了我如约赶到那天,我一进门,还没有落座,包贵思把我那份卷子拿出来给我看,上面写的是英文的评语:这份卷子所评的值不是一个分数,而是教员的一鞠躬。我感到诚惶诚恐:“我哪里敢当?”包贵思说:“不,你这个paper当得起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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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汝昌的英译《文赋》完成的时候,按照惯例,西语系里为周汝昌举行了一个报告会,所有外语系的教授都参加。
“在报告会上,我用英文报告了我翻译的过程,包括用的什么版本,怎么做的校勘,对于作者生平的研究等等。在报告中我打破了传统说法中《文赋》是陆机早年作品的说法,我说:‘错了,《文赋》是陆机晚年最后的作品。’当我读完的时候,教授们全体鼓掌,不止一分钟。在教员来说,他们没有料到一个学生能有这个水平,在我来说,对于一个学生,这是多大的鼓励啊。散会临出门的时候,曾经给我上过《圣经文学》的博晨光教授(他的父亲是博雅塔的捐赠人)对我说:‘你这个论文太好了,大学生的论文不用这么好,这个足够一个博士论文了。’后来,这篇论文在一家外文刊物上被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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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周汝昌在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当时正是中国政局发生天翻地覆大变化的时期。摆在周汝昌面前的选择则是:是选择工作,还是选择继续读书。周汝昌选择了后者。
“我毕业的时候,新闻总署派专人到学校,要求推荐一个中英文两方面成绩都好的人。学校推荐了我,新闻总署的人去的时候,我正好进城了,不在学校。回来之后听到这个消息,觉得自己的英文可以胜任,但是自己没有学过新闻,而新闻是涉及政治的,跟我所学的完全不是一个套路,这个工作并不适合我。我就跟学校说:‘要是新闻署再来人,就替我婉绝吧,我的志趣还是想做学问。’当时中文系正要成立研究院,系主任高名凯很希望我能考中文系的研究生。就这样,我进入了中文系的研究院。研究院的学生是有津贴的,不用奖学金也不愁生活。在研究院读到快毕业的时候,华西大学的教授文在宥在刊物上看到了我那篇写陆机的论文,给我拍了一封电报,说要聘请我。我正在准备研究生论文,接到电报后我找到高名凯先生,把电报拿给他看,我说:‘这样的机会我以后找也找不到,不用做助教,直接做讲师,我想去,我能不能到那里一边就任,一边完成我的论文?’高先生说:‘没问题。’临走时,我问高先生到了华西大学应该注意什么,他告诉我:‘多注意政治。’就这样,我在1951年离开了燕京大学,到了华西大学教书。1952年,院校大调整,华西大学变成了医学院,其他部分并入四川大学。我在经历了思想改造之后,留在了成都四川大学。”
“后来我在人民文学做编辑的时候,写《红楼梦新证》,书出版时,需要增加图片,我和那本书的编辑又回到燕京图书馆,那时已经是北大图书馆了。图书馆的老馆员还在,他居然还认得我。趁借书的当口,我还专门跑上二层看了一下。”
“感谢这样一个学府,成就了我这样区区一个还算学者的人。”
(注:所引都出自周汝昌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