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改造和“反右”运动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我的父辈们影响非常大。那个时候父亲是反动派,我还有我的哥哥梁培宽在那个年代里都不得不跟他划分界线。但是我是他的儿子啊,而且他的反动也不是真反动,是别人给他扣上的帽子,所以我们是既有界线又有联系。
所谓划清界线就是在经济上没有来往,政治认识上也是各有各的立场,生活上就更不能有“亲密接触”了。我和哥哥每周六、周日到他那里,有时在他那里呆三四个小时,有时呆大半天。偶然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下班之后就骑自行车赶到他那里。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这三十年里,我们都没有跟他生活在一起,只是知道他大体上怎么生活。
当时他在政治上的朋友已经不大来往了,张申府还是经常来,父亲也经常到他那里去。上次你采访张燕妮不知道她说到过没有?(记者插话说,说起过,张老师说起梁先生当时到张先生家里去,就给张先生打电话,说让大嫂给我准备一碗素面。)
有一次,我和培宽到父亲那里,看到屋子里挂了一幅裱好的对联,父亲在对联中写道:“情可无言喻,文期后世知”。上联是写给我们兄弟两个的,意思是说他对我们两个的感情是不用说的。建国后的历次运动虽然造成了我们与父亲的距离,但是父子之间的情谊很默契。
毛泽东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是:梁先生这次到京,可以参加我们政府的工作吧?
新中国之后父亲退出政治舞台,世人多认为是因为父亲在一九五三年的“九天九地”说触犯了毛泽东,被迫离开政治。其实并非如此。早在一九四六年,父亲就写信让周恩来转交毛泽东,表达了自己不想参加联合政府,只想专心从事学术研究的志向。但是当时毛泽东不同意,他对父亲说,搞政治与搞研究并不妨碍,你可以一边做联合政府的成员,一方面搞你的学术研究。作为父亲多年老朋友的周恩来说得更直接:我们一起把蒋介石逼得放开了政权,让大家都可以在政府里享有一定的权力,你怎么可以退出呢?
父亲最终并没有如愿,一方面是两位老朋友的盛情难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的形势所迫。当时民盟没有秘书长,有些人想当,但是别人却不愿意让他们当,而父亲不想当却偏偏推托不掉。所以父亲答应在民盟暂时当三个月的秘书长,可是三月之后父亲依然无法脱身政治。
1949年3月,父亲到了北京。毛泽东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是:梁先生这次到京,可以参加我们政府的工作吧?父亲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先把我摆在政府外面,不是更好吗?当时毛泽东就有些不高兴,但是他的不满一直克制到了1953年才发作。父亲当初的想法是:如果我参加政府,就落到共产党一方面,莫若中立不倚,保持我对各方说话历来的立场资格。当时父亲的想法,可谓天真极了。
到了1953年,毛泽东的不满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这之后,父亲的处境可想而知,在那个时代,很多知识分子被迫耗费了自己治学的时间,但是对于父亲来说,那却是个耕耘和收获的年代,他陆续完成了《人心与人生》、《中国——理性之国》等著作。《人生与人心》是父亲晚年最看重的一本著作,书完成以后,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今日可死而轻快地离去。在我的理解中,父亲是个不喜欢不能工作的生命的人。
父亲弥留之际,最关心的是他的文稿:我的文稿以后交由梁钦东(我的儿子)保存……
大概是在1979年或者是1978年,父亲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说:我老了,有些事情需要你们帮助,同时也有些事情需要交待。那时候,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当时划清界线、早请示、晚汇报那一套已经不像以前那么严重了,虽然没有人说那些东西是错误的,但是基本上没有人遵守了,无形中也就不存在了。当时父亲住在一个一居室里面,他和继母一人住一个屋子。我过去也没有地方住,所以只是比以前更频繁地去看望他。
1979年继母去世之后,我和梁培宽下班之后轮流过去陪他一起住。后来哥哥梁培宽的儿子也过去陪他。父亲说他当时的生活是凝固了的,“固守着以前的习惯”。在父亲那里,为了迎合他的生活习惯,我们都主动放下了自己的生活爱好。他是绝对不听西洋音乐的,虽然我喜欢西洋音乐,也只好不听。而谈话,则就是围绕着学术或者政治这些话题展开,但也只有我和哥哥这一代人能够跟他沟通了。
1984年,父亲因为患肾衰竭进入了协和医院,后来他去世,也是因为肾衰竭。在他1988年进入医院之前,我已经看出他不行了,作为儿子,我们只能尽量多陪他走过最后的岁月。但是父亲并不清楚自己的病情,送他到医院去的时候,他还不去,到了医院还一直嚷嚷着回家。但是过了几天,他自己多少也了解了一点自己的病情,就没有坚持回家。
为了排出他身体中的毒素,医生给他开了很多泻药。他对于这种治疗方式并不是十分认可,但是他认为医生为自己看病是在尽一个医生的责任,医生采取的一切措施病人都应该全力配合,如果病人不配合医生,那就会让医生为难。所以虽然他觉得泻药并没有必要吃,可是还是按照医嘱吃了很多的泻药。
这期间我去美国参加了一次会议,在大洋彼岸,我接到了哥哥梁培宽的电话,告诉我了父亲去世的噩耗。回来后我听培宽说,当时他在父亲的身边,父亲让他取纸笔过来写遗嘱。父亲没有什么财产,他最关心的是他的文稿:我的文稿以后交由梁钦东(我的儿子)保存。后来钦东说他保存也未必保存得好,还不如捐赠给一个学术研究机构,但是目前还没有考虑好捐赠给哪个机构,所以文稿至今还保存在我的哥哥梁培宽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