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漓钻出帐篷时,太阳已升起老高,只是被厚厚的云层挡着,偶尔从云块的罅隙处透出强光,投在有些阴沉的海面上。季汉宇光了膀子,正全神贯注地扎筏。见她走过来,对她微微一笑:“睡得还好吗?”他的脸色还是有些疲惫,但比昨夜精神多了。
“还行。”她回以一笑。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出,这笑,并未在脸上完全绽开。
“就要大功告成了。”季汉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兴奋地说,“只是有一个遗憾,没有帆,仅靠桨划,太慢了。”
“那……怎么办?”欧阳漓对这个一窍不通。但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似是已将昨夜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不禁暗自吁了口气。
“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要有办法,就行了。”她鼓励他,“有什么为难的?”
“我想,可以将帐篷拆了,当帆。不过,这样一来,就只有一顶帐篷了,不方便。”他终于说。
“那就拆吧。”欧阳漓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深感疲累,心想有无帐篷,又有什么分别?心上的帐篷一旦拆除,就算是钢铁铸就的帐篷,也无济于事。
草草吃毕早饭,木筏完工。季汉宇用欧阳漓那顶帐篷充作简易风帆,置于木筏前部,两边各设一桨。他知道欧阳漓力气甚小,难以与自己划力相当,因此设计时两桨均能抄在手上,以便左右平均使力,荡筏前行。欧阳漓只需坐在木筏前端,扶着撑帆的短桅,任由季汉宇操作即可。
此时太阳钻出云层,直射海面;极目望去,海面风平浪静,空气有些潮湿,天气因而变得有些闷。季汉宇为防黑白礁上有变,将那刃口已钝的砍刀带上,给了欧阳漓一瓶矿泉水,然后弓腰拖动木筏,准备下水。木筏很沉,幸而海滩与海水之间呈斜坡状,沙子柔软,距离并不太远,倒也不是特别费事。
渐渐接近海水,季汉宇示意欧阳漓脱了鞋袜,赤足下水;自己亦将运动鞋脱了,拴在腰上,慢慢将木筏放入水中。待木筏浮起,才扶欧阳漓上筏,自己则推筏前行,直至海水过膝,才翻身上筏,挥桨划水,沿岸进发。
此时海上无风,帐篷做成的简易帆毫无用处。季汉宇卷起袖子,双臂用力划桨,木筏便缓缓向前,驶向海平面的褶皱里。欧阳漓上岛时坐的是挂桨机船,与这木筏全然不同。小船船体密封,又有机械动力,往来海上,自是方便;而木筏漂浮海上,毫无依托,无风无浪尚且摇摆不稳,若遇风浪则危险加剧,这让她的心悬了起来。不过由于季汉宇操作熟练,海上只有微波,沿小岛行程数里之后,欧阳漓虽有些眼晕,但还是慢慢适应了。她见季汉宇吃力地划桨,心下不忍,有心上前帮忙。季汉宇便让出右边木桨,扶她坐定。欧阳漓双手扳桨,胡乱划动,不得要领,木筏左右漂移,水花飞溅,弄湿了她的衣衫。季汉宇耐心讲解,说双桨必须密切配合,才能借力向前。欧阳漓本就聪明,一旦静下心来,便能逐渐与他配合。随着二人心意相通,木筏顺利航行,欧阳漓虽累得双臂发麻,额头冒汗,但随着木筏行进,她亦感觉与季汉宇之间的裂缝,随着一桨一桨的划动,逐渐平复。
木筏绕过小岛东侧,天气变得阴晦,太阳再次钻进云层,有海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季汉宇见时机已到,将帆扯直。海风一送,风帆鼓起,小筏顺风前行。飘荡之间,欧阳漓顿感一阵畅快,心头阴霾,消于无形。
季汉宇不时用桨划水,矫正航向。小筏逐渐远离小岛,向黑白礁驶去。
待木筏临近黑白礁时,欧阳漓回头一看,小岛已渐渐远去,而自己则与季汉宇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一种说不出的渺小与无助袭来。幸好海面还算平静,若是波兴浪涌,在这小筏之上,随时都有可能落水。欧阳漓虽常在都市里的浅池游泳,但面对深不可测的大海,心里没底。幸好季汉宇在她身边,若要让她一个人驾筏航行,就算情人礁上有无尽宝藏,她也不敢一试。
渐渐接近黑白礁,季汉宇显得小心翼翼。这两尊礁石远看似情人执手,而近观则是两块巨石巍然耸立,若非远观时已在心中定位成人形,此刻呈现的景象,实在很难让人看出是“情人礁”。不过,天色虽然阴晦,但白色的石礁仍然白得耀眼,而黑色的石礁则呈黛色,二者相距,少说也有数丈,中间是一块陆地,居然长着青草和小树,捕食的海鸟在其间来回走动,间或有鸟飞起,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岛屿。
季汉宇此时凝神收帆,待木筏靠近礁石,便撒网似的甩出绳子,试图套住凸起的礁石。如此几次,终于套住一块小石礁。木筏受力,筏尾左右摆动。季汉宇抓紧绳子,使劲收绳,木筏终于靠在礁石上。季汉宇先上了岸,将绳子绕石系好,再返身牵住欧阳漓,一起上礁。
礁上怪石嶙峋,到处都是鸟粪。欧阳漓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将鞋穿好,季汉宇则提了砍刀,上了黑白石中间地带,四处张望。突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引得欧阳漓来不及歇口气,赶忙上前观看。
原来,在两块巨礁中间,居然有一座石屋,被草木掩映。石屋仅七八尺高,一半是天然,一半经过精心修葺,半像山洞半像屋子,里间有七八平方米,地面用细沙铺就,正有几只灰色的小鸟扑棱棱飞出。
欧阳漓亦大感惊奇。回想这两日盘桓的荒岛都无人居住,料不到这深海中的石礁之上,居然有座小石屋,当真是世间万象,无奇不有。她跟在季汉宇身后,小心察看,但小屋空空如也,除了石壁沙地,别无他物。季汉宇寻了些枯枝,清扫了已经干硬的鸟粪,干燥的细沙便完全露了出来,直可让人席地而坐。小屋原本是一个小山洞,看样子经过人工修整,凿平了石壁,铺了细沙,又在前面的石墙上打了两个孔通风,因此能够一年四季保持干燥。
“看这石屋,好像有人住过。”季汉宇凝神思索,对欧阳漓说。
“可是,谁会在这里住?比起我们住的那个岛,这石礁上等于是一无所有,怎么能住人?”欧阳漓大惑不解。
“你看,”季汉宇指着靠里的地面,“这里有凿痕,形状很像一张床的样子。”
欧阳漓借着射入石屋的光线一看,果然,左边靠石壁处,微微凸起两道石墩,被沙尘掩盖。此时被季汉宇用砍刀敲击,棱角渐次显现。若是放上木板,倒是一张床的模样。
有了这个发现,季汉宇继续用砍刀拨弄。敲击之间,石壁上沙尘纷纷落下。欧阳漓眼尖,瞧见石壁上居然隐约有文字一类的东西,便伸手触摸。果然,她的手触到了越来越多的凹陷进去的文字。
“汉宇,这上面好像有字。”她为这个发现惊喜不已。
由于室内光线较暗,无法看清壁上到底写了什么。季汉宇出屋,寻了一些干柴草,束成火把,用打火机点了,再进入室内。果然,壁上确实刻有文字,可能年深日久,被尘土覆盖。此时经二人用干草拂去尘埃,文字便显现出来。文字是繁体竖排,显然用凿子一类铁器刻就,笔力遒劲。季汉宇将火把移近,小声念道:
“粵人陳自銘、滇人李雲婉留書以紀念難忘歲月:
公元一九四八年,我二人因患麻風疾病,被國民政府隨船遣至麻風病島,與同病之二百三十六人自給自足,以了殘生。我二人同病相憐,相識相知,暗生情愫,然遭難友排斥。島上成規,若我二人意欲結合,有火焚之險。衆意難違,我二人伐木成舟,夜渡此礁,誓死相守。天不亡可憐之人,黑白礁神憐我二人孤苦,賜以魚蝦為食,得以生存。數載得過,我二人戰風鬥浪,生食魚蟲,草衣洞屋,形同野人。十五年後,我二人之疾不治自愈,遂潛回麻風病島,然已人去島空。遇守島駐軍,言此病已可治療,病人皆悉數返鄉,欣喜萬分。特返此礁,跪拜黑白礁神,並留字紀念。一九六三年夏。”为阅读方便,壁上留字标点,为作者所加。
因无标点符号,季汉宇结结巴巴地念完,回头对欧阳漓歉意一笑。而欧阳漓却沉浸在这个凄美的故事当中。壁上记述,不过二三百字,但这个故事却比她听到过的任何故事都令人动心。麻风病在建国前被认为无药可治,两个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在岛上相识相知,产生一段爱情,却被病友们阻挠,只得冒险到这个深海中的礁石上生活,其生存的毅力和对爱情的忠贞,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读完这则留言,欧阳漓不觉已是泪水模糊;而季汉宇也似呆了一般,直到火把烧着了手,才猛然清醒。
季汉宇扔掉火把,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这样的绝地,居然有人能在此生活十五年之久。唉,其实人的一生,倘若遇到知音,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坚强地活下去的。也许,越恶劣的环境,越能锤炼真爱吧!”
“原来这个小屋,是他们建造的。”欧阳漓也跟着叹息了一声,“看来,这二人是返回了家乡,不知后来如何了?”
“我想,经过这样的磨难,他们二人一定非常珍惜这份情感吧。”季汉宇说,“他们离开这个地方,已四十多年了,想必已是儿孙满堂了吧?!”
“但愿如此。”欧阳漓的声音很低。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季汉宇说:“看来,这情人礁真的很灵验啊,他们笃信这两尊石礁,才得到保佑,不但病全好了,而且还安然离礁,回到故乡。这种奇迹,只有神才能做得到。”
“你相信?”季汉宇轻声问道。
“我信。”欧阳漓肯定地说。然后,她一把拉了季汉宇的手,示意他跪下来。
“汉宇,我们也来拜拜这情人礁吧,我求你。”她虔诚地说。
“要拜,也得出去啊。”季汉宇本不信这些东西,但见她身体微微颤抖,不好拂逆她的意愿,却也不好意思真正地跪下去。
正作难间,但见欧阳漓已深深地跪下去,闭起了眼睛。此时正有微光从石屋外射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是那样肃穆,那样虔诚。长长的睫毛在颤动,胸脯在轻微起伏。她在祈祷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张脸在微光中由肃穆渐渐变得恬静,如同一个熟睡的婴孩,让他心头陡然生出无限的柔情。
一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灵,似乎记忆里的一切全部被删除。他不由自主地缓缓跪在她的身旁——是神的旨意么?是神的指引让他来到这个神奇之地么?是神的声音唤醒了他心中如潮的爱意么?不,她就是他的神!无论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然而,此时他闭上眼,才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内心隐藏了一个秘密——自从昨夜他的心受到伤害后,他决定报复她,一定要带她到一个绝境去,让她没有一丝外部依靠,只有依靠他,甚至乞求他!于是,他下决心到这个礁上来,下决心拆掉她那顶该死的帐篷,下决心制造危机,让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他的怀抱。因此,今日可能有海上风浪的危险也顾不得了,最好风浪将他们围困在石礁上,让她绝望,然后自己再给她希望……于是他变得更加强壮有力,扎起筏来就如同加了油的机器。这种深藏的意念驱使着他,使他的心变得更狠,更硬……但是,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突然深深地后悔了,自责了。当他闭上眼,让目光回望自己的内心时,他感到羞愧——他怎么能对一个内心挣扎的心爱的人儿有丝毫的算计?她楚楚动人的脸庞,写满了焦虑、无助,而这焦虑无助下面又是深深的渴望,他岂能不知?该死的季汉宇!他狠狠地骂自己。难道得到了她的肉体就能让自己虚荣的心得到满足么?自己同她到岛上来,就是为了做爱么?不,他的最真实的想法,是要完全地拥有她,拥有她的心,连同她的信仰。她是有丈夫的人,得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抉择,倘若她最后仍然选择她的丈夫,他也只能祝福她……季汉宇跪着,在寻找心中的神——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哪怕就是石屋外的黑白礁,只要找到对象,他就可以及时赎罪。他需要解脱,需要还给她一个本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