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是惟一我可以抬起头来还能望进她眼睛的人。

除了她的身高，康斯坦丁另一处惹人注意的地方是她的眼睛，那是双琥珀色的眸子，衬着她深色的皮肤闪烁着蜜一样的色泽。我从没在黑人身上看到过琥珀色的眼睛。事实上，在她身上随处都夹杂着一抹琥珀色的踪迹，她的手肘倒是全黑的，到冬天会皲裂起皮带上些白色，但她的胳膊脖子和脸却是棕褐色，手掌泛着橘黄色。这让我联想到她的脚跟是不是也同样是这种颜色，但我从没见她露出过脚。

“这个周末只有你和我。”她笑眯眯地说。

这个周末爸爸妈妈要带着卡顿去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和杜兰大学看看，他明年该读大学了。早上爸爸把铺盖卷搬进厨房，铺在她的卫生间旁边，如果康斯坦丁需要在这儿过夜，她就睡那儿。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指着放扫帚的壁橱，我走过去拉开门找，从她包里翻出一个500块的拼图盒子，上面印着拉什莫尔山。这是我们打发夜晚时光最热衷的游戏。

那天夜里，我们玩了好几个小时，大嚼着腰果，把摊在餐桌上的拼图块移来挪去，逐渐拼出了轮廓，窗外狂风大作，更衬着屋内温暖宜人，厨房顶上的灯泡忽明忽暗。

“这个是谁？”康斯坦丁问，她正戴着黑框眼镜研究拼图盒子。

“那是杰斐逊。”

“哦，是啊。这个呢？”

“这个么——”我凑过去看，“我想这个是……罗斯福。”

“我只认得林肯，他看上去像我爸。”

我停住了，手上还捏着块拼图。我14岁了，学习成绩从来都是优，我够聪明，也够天真。康斯坦丁放下盒盖，回过头来继续找拼图块。

“因为你爸爸也这么……高？”我问她。

她莞尔一笑，“因为我爸是个白人，我遗传了我妈的身高。”

我放下拼图块，“你爸……是白人，而你妈是……黑人？”

“是呵，”她边说边把两个图块拼在一起，笑起来，“看这个，拼上了。”

我立刻生出一大堆问题——他是谁？他在哪儿？我知道他不会和康斯坦丁的妈妈结婚，因为那是法律不允许的。我从包里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我只有14岁，可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这时，头顶上的灯暗淡下去，成了一团混沌污晦的光，嗡嗡作响。

“哦，我爸可宝贝我哩，总说他最疼的就是我。”她仰身靠在椅背上，“他每个礼拜六下午都会过来，有回，他送给我十根套装发带，十根都不一样的颜色，那是他从巴黎带来的，日本彩绸做的。打他一进门到他离开，我都坐在他的膝腿上，妈妈会在他带来的威克乔拉收音机里放贝茜?史密斯的歌，他就和我跟着一起唱——

东风恶，人情薄

也索把世态炎凉，暗中思量

我瞪大了眼睛听傻了，被昏黄灯光里的歌嗓撩拨得心醉神迷面红耳热。如果巧克力也能出声，那它必定是康斯坦丁的歌声，如果歌声有颜色，那它一定是巧克力的颜色。

“有一回我心情糟透了，我寻思我有一打子烦心事，穷得丁当响，没热水澡洗，牙齿烂蛀了，我烦透了。可他搂过我的头把我抱在怀里，他从没抱这么久过，我再抬头看时，他也落了泪，他……对我做了个动作，我也对你做过，现在你知道我那会儿是认真的，他把他的大拇指按在我手心里，他说……他对不住我。”

我们坐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拼图块。妈妈是不会让我知道这些的，康斯坦丁的爸爸是个白人，他还向她道过歉，这都是些我不该知道的事。我觉得康斯坦丁送给了我一份宝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