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一个溽热的早上,我在我的童床上醒来,趿上哥哥从墨西哥给我带回来的平底凉鞋。这显然是双男士鞋,墨西哥姑娘们的脚长不到24公分,妈妈见到这鞋就恨得牙痒,说它是见不得人的垃圾。
我在睡衣外面罩上爸爸的排扣衬衫,溜出了前门。妈妈正守在后廊上,帕卡古拉和詹姆斯在那儿撬生蚝。
“你不能把黑男人和黑女人单独留在一处,”多年前妈妈悄悄对我说,“那不是他们的错,但他们就是会忍不住。”
我下了台阶,去看看我邮购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不是已经寄到。我经常从加利福尼亚的黑市上订购些禁书,心想既然密西西比把这些书都查禁了,那它们一定是好书。等我走到车道的尽头,我的墨西哥平底鞋上、我的脚踝上都沾上了一层细黄的浮土。
两边的棉花地闪烁着耀眼的绿色,坠着沉甸甸的棉铃。爸爸在上月的一场大雨中损失了后面一块地,不过大部分茂盛的田地都还保全下来,棉花叶子已经在脱叶剂的作用下呈现出点点黄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药水的味道,郡际公路上看不到一辆车。我打开了信箱。
就在妈妈的《妇女家庭日报》下面压着一封信,上面写着“尤金娜·范兰小姐收”,角上的红色花体字印着哈珀罗出版社,我顾不上身上只穿着睡衣和爸爸的老布鲁克兄弟牌衬衫,站在车道上当即撕开信封。
1962年9月4日
亲爱的范兰小姐:
我是以个人名义回复你的简历,因为我认为像你这样一位尚无工作经验的年轻女性,勇于申请我们这样一家声誉卓著的出版社的编辑一职,实属难能可贵。这个职务亟需五年的工作经验,如果你对这个行业做过一些调研,你便会明白这一点。
作为一名同样曾经雄心勃勃的女性,我决定为你提供一些建议:去你当地的报社从事些基础的工作。你在你的信中提到“对写作抱有极大热情”,那就在你油印完报纸、为你老板倒完咖啡之余,观察周围的生活,认真思考探究,并且动笔写下来。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显而易见人云亦云的事物上,写一些让你感到困扰、特别是别人未曾在意过的事物。
诚挚的
伊莱恩·斯坦
资深编辑
成年人刊物分部
在打字机的油墨字下有一段龙飞凤舞的蓝色手写的附补:
附:如果你确有诚意,我会审度你最好的题材,并且给你些意见。我之所以这么做,范兰小姐,只是因为也曾有人这样携助过我。
一辆满载着棉花的卡车隆隆地从郡际公路上驶过,乘客座上的黑人探着身子盯着我看,我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只穿着单薄睡衣的白人女孩。我刚接到从纽约来的回信,或者只能说是份鼓励,我大声念着她的名字“伊莱恩·斯坦”,我还从没遇到过犹太人。
我返身往家呼啸而去,小心地捏着那封信,不让它被风翻折出褶子。妈妈呵斥着让我脱掉这双墨西哥男士垃圾鞋,我在一阵喊骂声中冲上楼去。我得赶快把每一桩该死的困扰我的事物写下来,特别是别人未曾在意过的事物,伊莱恩·斯坦的字字句句就像一泻滚烫的水银注在血管中窜流,我双手翻飞敲得打字机丁当作响,事后证明困扰我的事还真不少。
第二天,我郑重地投出给伊莱恩·斯坦的处女信,信里罗列了一长串我认为值得大书特书的报刊猛料:密西西比州的文盲比例;我们郡高居不下的酒后驾车事故;妇女工作机会的局限和匮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