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亡居家指南(3)

死亡居家指南 作者:(澳)黛博拉·爱德莱德


大约从去年,我开始写这样的单子,因为很显然有些工作要转交了。直到事情理出点”头绪“。这是我们用来形容未来的一个词,它像鳄鱼打哈欠张开的长颚,深邃而令人恐惧。列这样的单子并不容易,因为多年来我已习惯了下意识地做这些事情。要把哪些列进去,把哪些留下呢?我有意在深夜将单子放在胡椒面儿加工器的下面。第二天早上孩子们上学前进房间来亲吻我的时候,我头晕得甚至无法分辨她们头发是否扎好,牙齿是否刷干净了。我轻声说着再见,抬起头,嘴唇拂过她们的脸颊。当我再一次醒来时,看到床单上有片羽毛,深棕色的颜色。我还是祈祷孩子们没有把小鸡带到学校吧。

我再次看着这张单子,想知道阿尔奇那天早上会是怎样的感受:觉得受到侮辱还是感到有意思?会生气还是会感谢?不知道是否该写进去说,让两个孩子穿校服,或是提醒他别忘了孩子们的帽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些琐事那么重要。我起身下床,把单子扔进了垃圾桶。阿尔奇可能甚至没注意到它。

通常我醒得很早,那时天色还未完全明朗。凌晨前,我泡好一小壶茶,端起一杯来到花园。一些母鸡已在小声地咕咕叫着。我走过去坐在伞状大树下的藤椅里,一边抚摩着茶杯,一边仔细聆听。我总是觉得这些母鸡的叫声无与伦比得入耳。天色渐亮,其中有五只忙乱地斗着口角出了鸡棚。伊丽莎白,我总叫它丽莎,是最小的,也是最漂亮的,它第一个出来,闯入阳光中。丽莎是只浅花苏赛斯鸡,全身白色的羽毛,黑色的翎羽,像带花边的披肩。它总是比较专横,指挥着其它鸡按顺序出窝。最后出来的是凯蒂,深棕色的羽毛,翅膀尖上渐变成黑色。据我所知,每天早上凯蒂都以相同的方式问候新的一天:先在鸡棚门口略作停顿,抓抓土,快速跃出一两英尺,退回到鸡棚,再向前几英尺,再退回,直到和空地另一边的鸡食儿盘形成一条直线。这一过程里,凯蒂总会转头啄啄自己的后背,这个仪式一直持续到有东西让它们分神儿。凯蒂是我最后养起的一只鸡,尽管它年龄不是最小的,也要按照鸡群协议遵守先来后到的顺序。

我想若是生命可以重新开始,我要研究母鸡。那天早上就那样坐着,把茶叶沫向栅栏另一边扔去,鸡群便都冲上去探个究竟:它们总是好奇得很。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虽然鸡养了几年,对它们却知之甚少。问题是,它们那么柔顺,那么乖巧,几乎不用照料。我明白自己一直把它们的乖巧视作理所当然。它们有些方面我永远不会理解。比如说,为什么像珍这样的澳洲黑鸡,黑亮的羽毛,在阳光下显出奕奕斑斓绿色,却会下白色鸡蛋呢?虽然我从鸡仔开始养起,可是为什么被抓起时它还是会犹豫,甚至抗拒?凯蒂有一次在床上,在女儿黛西怀抱里没过五分钟就挣扎着逃脱了。意识到母鸡喜欢夜晚栖息,我最终不得不哄着黛西让她把凯蒂放回鸡群,从那以后凯蒂变得异常胆小。(而且,像所有的孩子一样,黛西希望搂着母鸡入睡的强烈愿望就这样蒸发了。对于动物的迷恋却物化至其它宠物。首先是金鱼,随后黛西发现它们实在无法搂着睡觉,于是又换成了老鼠:“印度”、“非洲”和“中国”。几个月前,黛西还坚持说,如果她不把“中国”这只自己最喜爱的老鼠装进口袋带到学校,她或是它都会死的。)

在那静谧的几分钟里,我品味着生活最微小的尘埃。在世界醒来之前,在鸡群边喝着茶。我向鸡群撒了一把饲料。凯蒂来到栅栏前从我的手里啄食儿吃。掌心里,它的喙轻轻地叨着。随后是满足的咯咯声。丽莎直冲过来,把凯蒂推到了一边。让我突然萌生了一种要保护鸡群里最弱小者的冲动。我走进鸡棚。尽管尘土飞扬,鸡粪刺鼻,到处是骨头、贝壳,还有它们在不停地、毫不厌倦地挖土找虫子过程中刨出来的一切,鸡棚和空地仍然是个惬意的地方。这里有别处无法找寻的温柔时刻。阳光折射进来的光线里金色的尘埃在旋转舞动。片片羽毛飘起又落在地面。听上去既像是满足又像是沮丧的咯咯声。最重要的是每只母鸡神态里散发出的期待,无论那显得多么傻。那种纯然的乐观促使母鸡日复一日地下蛋,而日复一日的鸡蛋又被取走。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表现,但我想这是无与伦比的慷慨。一个下蛋的母鸡充满了正直的精神,倾注了一生的投入和奉献。还有鸡蛋,有时满是灰尘,有时粘着鸡粪,有时干净无暇得像一块肥皂。而蛋壳里面,不仅是一个整体,同时也装满了各种可能性。

那天早上我突然想到,以前应该多在花园的这个角落仔细端详、感叹的。现在太晚了。

实际上是太早了,但我还是去了艾斯黛拉和黛西的房间。睡梦中她们的身体显得柔软而精巧,仿佛一醒来这种柔软和精巧就会消失似的。一瞬间,我沉浸在她们的天真和单纯中。随后轻轻地在她们各自旁边放下一只小鸡。艾斯黛拉的手下意识地搂住丽莎,而黛西感觉到凯蒂凑在颊边痒痒的温暖后吃惊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她问。

不过刚六点,但我认为,比起大清早被拽起来,女儿要对付比这更糟的事情。

我必须要教你们些很重要的东西,我说。

她们怀里抱着小鸡,跟我来到厨房,我给她们一人一杯巧克力奶,让她们坐在长椅前面的小凳子上。两只小鸡在她们大腿上安静下来,发出渐弱的咯咯声。我把茶壶罐拿下来,把烧水壶放在炉子上,之后开始说话。

泡一壶好茶不是偶然就能学会的,我说。虽然像碧顿女士说的,泡茶几乎没有艺术可言。水开了,芳香的茶叶放够了,饮品自然就会好喝。

谁是碧顿女士?黛西问。

那不重要,艾斯黛拉说,她感觉到了此时此刻的重要性。

我一边泡茶一边对她们讲,二十一世纪泡茶的简化步骤,要考虑当地的具体条件。我用的是那只棕色的小茶壶,刚好够两杯,爱尔兰早餐茶,又用了一个白色的茶杯。我向她们解释着,于是她们便听到了诸如要温热茶壶,先放牛奶还是后放牛奶的辩论,金属茶壶还是陶瓷茶壶的争执,这些将纯粹主义者们分成了斯威夫特式的极端派别。

斯威夫特式的?是什么意思?艾斯黛拉问。

乔纳森·斯威夫特。写过《格列佛游记》,记得吗?

她点点头。我们在一两年前曾一起读过《格列佛游记》的儿童版本,那时艾斯黛拉九岁。

他写过“大头派”和“小头派”的故事,我说。讲的是从哪头切煮鸡蛋。 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先别管那个了。我们一会儿说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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