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完整的家族史,在一个仓促而野蛮的年代,就这样凝聚于一块墓碑,立碑的家族成员也许他们都不熟识。这里有一种狄更斯式的情愫。尤其是那只又黑又大的乌鸦落在前门两排墓碑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时。
我们来查地图,我对女儿们说,心里仍想着内心最深处。
阿尔奇向前走去,忙着给那些意大利人纪念亡者而立的大块石碑拍照。这里有拱顶,比市中心的公寓还要大,而且恐怕也更昂贵。所有街巷都供死者安息。就算是看到裹着黑头巾的妇女从穹隆门口出现,然后一路扫地过去,或是几个老头儿坐在角落里抽烟玩扑克,我也不会惊讶的。
死者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但是大半生以来却未曾祭奠过他们,这就真的有点特别了。现在我在为自己的书寻找材料。同时也在寻找父亲的墓碑,他叫弗兰克,三十五年前死于突发心脏病。他的坟墓我从未祭奠过。而今我知道自己也将离开人世,我必须要来一趟了。
真没意思。太无聊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告诉过你可以带本书什么的。
不过黛西的抱怨也有道理。一个八岁的孩子跟着大人在墓地里转来转去,确实很无聊。我知道艾斯黛拉也会觉得无聊,但是她明白为什么到卢克伍德公墓对我们来说那么重要,另外,她带了任天堂的双屏掌上游戏。
而我却很高兴。尽管地图标注得很详细,连母亲的也标了出来,但我还是没找到父亲的坟墓,不过,在纵横交错的家族穹隆里穿行是件快乐的事情。我们看到有些家族的穹隆排在一起像临时组成的大篷车队。也许它们确实是临时的,也许有些家族计划把移居到他州或海外的亲属安葬在一起。我仔细看着立陶宛式的墓碑,又进一步看着玻璃板里保存的立陶宛泥土。那看起来像生物试验里的东西,而不像一把泥土。
到这儿来,阿尔奇喊道,我走过去终于看到了埋葬父亲的地方。墓碑很朴素,和我想的一样,母亲简是个务实的人。灰色大理石质地,低矮而端庄,一块黄铜牌上刻着父亲的名字。
弗兰克(弗朗西斯)·班内特
(连“谨此纪念”都没有:那不是简的风格)
简之夫
德丽雅之父
痛彻悼念
就这些了。再没有其它。没有日期。在墓碑底部,简种了些地被植物,每隔五年就需要打理一下,这也是她来扫墓的主要原因。
纽扣花属,核战争后也能存活,阿尔奇说。
我上前更仔细地观察。在冬日的尾声,天气温和,花芽正开始长成。不久,这里便会铺满淡黄的花朵。
父亲去世时我五岁,当时没有被带到葬礼上。那时凡是同死亡有关的事处理起来都是安静的、隐秘的、警惕的,像是家里不得不养的患狂犬病的牲畜。小孩子尤其要躲得远远的,即便是自己的父母死了也要这样,仿佛那只牲畜的撕咬会传染他们一辈子。父亲去世的最初几年,简会偶尔带上一点巴素擦铜水和一束新鲜的假花去扫墓,但她从来不带我去,印象里我也不想去。如今大不一样了,我把女儿带到这里没什么不正常的--虽然她们在抱怨--而且同她们谈论死亡的过程也没什么不正常,毕竟,她们每个月,每个星期,都见证着死亡的过程。
时间差不多了吧?阿尔奇问,我站在弗兰克·班内特的墓前的时间略长了些。对他,我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只模糊地记得他形象高大。小的时候,对他的记忆主要是在家里的书房,那里有很多书,父亲总像保护易碎物品般从书架上把它们拿下来。他很少允许我动那些书。父亲还有一个收拾花园用的工具室,也从不让我动。当他刨木料或是磨割草机的刀片时,总让我远远地看着。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母亲让我叫父亲接电话或吃饭,而后我跑到他的书房或工具室,以及由此而感觉到的重要性。
本以为这一时刻我的情绪会很激动,但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站在那里,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不过能来看看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同时也是向他道别。父亲心脏病就犯过那么一次,然而却那么突然,而且也是最后一次。他坐在书房的桌旁,没有一分钟的时间就倒在了地上。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倒塌了还是关闭了,或者一直在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