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鲁迅正在主编《奔流》,后来又编《语丝》,此外,又与朝花社中人商量出《朝花周刊》、《朝花旬刊》、《艺苑朝华》,又为青年校定译稿,答复青年来信,再加上自己写稿,所以每天都很繁忙,但只要对青年有利,对人民有利,他就不顾一切地埋首做去。时间不够,则夜以继日,努力以赴,对个人与集体都本此精神,即如教我日文,亦何尝不是从这发出宏心,黾勉从事。后来教到《小彼得》,在批阅我试译的稿件之后,更示范地亲自译出一遍,这就是现在收入《鲁迅译文集》里的译本了。
学了《小彼得》之后,我因一面料理家务,一面协助他出版工作,同时不久有了孩子的牵累,就很可惜的停止了学习。更其重要的原因,是我看到鲁迅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睡眠也顾不上,在1929年3月5日的日记里就写着“通夜校奔流稿”似这等情况,我何忍加重他的负担!我整天在他身旁,连看一些书报有时也顾不到的时候,学习日文势必也受到影响的,这是客观因素。而存在于我内心的一向未曾提及的,就是鲁迅在闲谈中说出:希望我将来能看懂日文,看他所有的书籍,租个亭子间住着。不需要求助他人。这话是在未有孩子之前,他假想着留下我一个人如何生活的设计。他深知我出来做工作会和旧社会争吵,到处不安分,闯祸的本领是有的,所以在他活着的时候,极力保卫我向安全方面生活,甚至设想到以后也希望得有安全。这是他的苦心。(注:手稿中鲁迅教许广平学日文的初衷是望日后学会一技之长以谋生,以免在旧社会闯祸。《回忆录》此处有所拔高:除用马列主义思想武装,保持清醒头脑和立场外,还有多读书,以便对新文化事业多做贡献)但我从心内(没有说出来)起反感,以为,在他活着的时候,我尽力帮助他,因为他做的工作,对人民贡献比我大,我能帮助他,减轻他的日常生活负担,让他把时间多用在写作和革命工作上,不是效果更大吗?初到上海的时候,我也曾希望有工作,并请许寿裳先生设法在教育界找事,已经有眉目了,鲁迅才知道,就很忧郁的说,这样,我的生活又要改变了,又要恢复到以前一个人干的生活下去了。这话很打动了我,所以立即决定,不出去工作了,间接地对他尽一臂之力,忘了自己,如同我后来写在《上海妇女》的文章中所说的,要做无名英雄的心愿,就这样充塞了我的胸怀。虽然我实际没有给予鲁迅以什么帮助,只是有心无力地直至他逝世还是如此。但是他教日文时的愿望,在他无言的祷祝中要我在家内,看书度日的心愿,在学习日文时,我就未能体会其厚意。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是我独自一个人生活了,我会高飞远走,奔向革命所需要的任何地方去,自己是安心不下来的。怀着这样的心情,随时牺牲在革命烈火中的心情,就不由自主的涌起了抵触情绪。不好好的学习日文了。这是我向鲁迅唯一不坦白的地方,他是不知情的,反而只是诚诚恳恳地教书。这不中用的学生,其可怜见,我辜负了他,没有在日文上好好钻研,继续。由于自己的偏见,妄自决定藉口家务而废除努力温习,鲁迅口虽不言,必定以我的疏懒为孺子不可教而心情为之难受的。这就是我从未学完的一课的不了了之的可恶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