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居然是被自己制定的连坐法律害死了。当个人的信息不能完全地被观测、监督到的时候，集体性惩罚就是有效率的。

公元前338年，在秦国边关附近的大路上，形容枯槁的商鞅仓皇而行。19年来，他一直在这个诸侯国里执政，规划富国强兵的蓝图。他的变法包括重农抑商，奖励耕战，并且制定了很多严刑峻法，其中有一条是“连坐法”，就是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互相告发，同罪连坐，告发“奸人”的可以获得与斩杀敌人同样的奖赏，不告发的就要腰斩。一家藏“奸”，什、伍同罪连坐。客舍收留无官府凭证的旅客住宿，主人与“奸人”同罪。

在变法的十几年里，商鞅得罪了很多人。公元前338年，一直坚定支持商鞅的秦孝公死了。商鞅的仇人们立刻跳出来向新的国君控告商鞅谋反。商鞅闻风而逃，打算潜逃他国躲灾避难。

他逃到秦国大门函谷关下，想要找间客舍住下来。客舍主人不知道他就是闻名遐迩的商君，便对他说：依照商君的什伍连坐法，客舍接待客人先要验明客人的身份，未经验明身份便接待了的，客舍主人便是犯法，要“连坐”。商鞅自然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能悄悄走出旅店，仰天长叹：“我这是作法自毙啊！”最后，他被秦王捉住，五马分尸处死了。

商鞅的下场很有戏剧性，他居然是被自己制定的法律害死了。不过这也可以证明，他那个“连坐法”的确很有效。所谓“连坐”就是指本人未实施犯罪行为，但因与犯罪者有某种关系而受牵连入罪。其实中国古代历朝历代都很喜欢采用这种可怕的惩罚方式，邻里、家族、朋友、上下级甚至家奴都在连坐之列。

夏启和商汤在出征之前的训词中就曾威胁部下，警告他们如果在战争中不听从命令，就会将犯者连同其子一起处死。秦汉以后，专制君主们动辄以灭族来屠戮罪者。秦汉法律有“诛三族”之说，魏晋南北朝亦族刑不绝，甚至连已经出嫁之女也遭到追戮。明代初年的“四大案”，因连坐而被杀的竟达15万人。明成祖则创造性地诛了方孝孺“十族”，连这个大学者的所有弟子都杀个一干二净。连坐之法的残酷至极带给人心理上的震动是不可低估的。

“连坐”这种惩罚不是中国独有的，但中国可能是有史以来的世界各国中，实施“连坐”范围最广、时间最长、最严厉的国家。很多人也把这个视为古代中国“残暴”、“野蛮”、“反人道”的明证。但奇怪的是，“株连九族”这种事情并不仅仅存在于暴君统治时期，很多时候那些公认的仁慈君主也会使用这种刑罚，夏启和商汤都是后世所追仰效法的“圣王”。甚至直到现代社会仍有余波。民国时期政府还曾以戒严令、行政命令规定连坐办法，刚解放时的“成分论”、“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株连家属，也都明显带有“连坐”的性质。那么，为什么这种残暴的刑罚方式能在中国社会中存续几千年？为什么集体性惩罚的阴影在现代中国仍会不时出现呢？

经济学家张维迎教授与邓峰博士说，也许可以从信息均衡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对国家而言，要征收赋税、征发徭役、征兵入伍、镇压叛乱，这些都依赖于对居民的管理和监督能力，也就是说，政府需要具有获得信息的能力。秦始皇统一文字、度量衡，秦帝国以及后续的皇朝都努力构建水陆交通网、驿站邮传等制度，使信息传递达到了古代世界的最高水平，就是为了统治好这个国家。

但是国家和个人之间处于很明显的信息不对称的地位，朝廷要想知道每一个老百姓有没有策划谋反，有没有偷税漏税、逃避服劳役和兵役，还是非常困难的。许多现代文明社会是通过增加警察、官员的数量来完成对人民的监督的，但在中国历史上，历代历朝的官僚都不多。汉朝、唐朝的政府官员都维持在10多万名，宋朝更是锐减到3万人以下。明代后期也不会超过8万人。如此数量之少的官僚，再考虑到古代的信息和通讯技术，以及中国的庞大地域，政府是如何进行统治的？

古代帝王们的办法就是“连坐”。当个人的信息不能完全地被观测、监督到的时候，集体性惩罚就是有效率的。实行连坐法的目的，就是要使得人民互相保证，互相监视，互相揭发，一个人在家里要受家人的监督，在家外要受邻里的监督，连带责任使个人永远处在他人的监视或管理之下。这就为国家收集个人信息大大节约了成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某一群人的集体性惩罚是小政府控制大国家的有效手段。古代中国正是利用人与人之间大规模实施的连带责任，克服了信息不对称和技术、交通落后，维持着帝国的一统。

不止古代的皇帝们，即使是今天的我们，在处于信息不对称的劣势地位的时候，也会很自然地祭出“连坐”这个法宝。比如说，某省人不得不为一部分该省奸商承担连带责任，受到其他省人的白眼；中国人不得不为少数同胞在俄罗斯的欺诈行为承担连带责任，失去生意伙伴的信任。2008年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刚刚被捅出来的时候，人们只知道是三鹿奶粉出了问题，但是几乎所有的国产奶粉厂家都立即遭到了市场的“连带性惩罚”，很多后来检测证明无毒的奶粉也没人敢买了。为什么？因为消费者无法获取奶粉厂家的真实信息，只能采取“连坐”的方式，拒绝整个行业。

反过来讲，像麦当劳这样的连锁店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同一商号下的商店相互之间承担着连带责任，这种连带责任使得每个商店对客户的承诺更为可信，从而使连锁店比独立的经销店获得更大的竞争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