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对意识形态的完整解释呼之欲出:1,它首先而且主要是一个政治术语;2,包含了对现状的看法,以及对未来的憧憬;3,它是行动导向的,提供了达成目标所必须实行的明确步骤;4,它是群众取向的;5,因此通常“是以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简单语词来陈述”——这种群众诉求暗示了对人类通过积极的行动来改良生活的能力抱有信心。
与沃特金斯比,作者的定义显得宽泛而中性。根据沃特金斯,“意识形态源于理性主义的传统。” “意识形态几乎全来自政治极端主义。”意识形态总是反对现状,主张对现存秩序进行剧烈的变革,因此它们通常是好战的、革命的、暴力的。大多数的意识形态都以简单的语词表述,它们的目标都是乌托邦式的,且通常对人类找到成功和幸福的潜能,展现出极大的信心。(以上引言见第4-11页)
全书的要害,是第一章。
沿着作者思路,对第一章两个关键论题,意识形态及其起源,我做一补充性发挥。
中文“意识形态”概念,是十足的舶来品,与中国古代的“道统”含义相类似。作者认为此概念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就“人民”产生的历史条件而言,大体不错。没有人民从“初民”状态分离出来,便不会有蛊惑家——陌生人社会现实,是意识形态的温床,是人间神驰骋的疆场。换句话说,熟人社会,既不会有鼓动家,因而也不会有现代意义的意识形态。这样说,不等于初民社会不存在“意识形态”。稍往远些追,古希腊柏拉图时代,便有“高贵的谎言”说法。在我看来,柏拉图的说法也很可疑。古希腊城邦广场基础上(产生)的民主制度,如特拉西所言,源自当时人们的“物质”生活。维系此一制度运转,不可能没有公民的普遍共识,这“共识”就是古希腊城邦民主政治的“意识形态”。说这种共识是“普遍”的,在于它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并尊为彼此间和谐相处的原则。需要厘清的是,初民政治共同体的共同生活在先,而“意识形态”在后,它是初民(城邦公民)之间经过无数次博弈,对一种普遍认同的生活状态的呵护意识。它不是“谎言”。孔子鉴于三代,特别是周朝礼崩乐坏局面,提出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主张,是对恢复中国初民社会生活原则的呼号。按照赵汀阳的解释,“天下”这个“政治产品”——我称之为“政治设施”——先于“天下”观念而存在,它是被现实治理的艰难处境逼出来的,一旦这产品被打造出来,运行有效,随之产生天下观——有关维系天下制度的意识形态——仁与德(得)。孔子算计到春秋战国各国混战(“无义战”)可能产生的结果——仁义者不可能胜出,武力胜出者,怎可实施仁政?!“仁”是什么?大家和谐同行呵。否则,便是成王败寇。
“意识形态”,在初民社会,绝非什么统治阶级的一套理论和说教,它一定是源于初民现实生活,被多数人普遍接受的共处准则。“人民”产生以前,虽然西周、古希腊时代创立的“意识形态”,在以后各时代遭到不同程度的扭曲,但其精神气质没被彻底毁坏。
在西欧,近代城市的市民自由,工业化进程,将人们吸引到城市,“背井离乡”,加入到完全由陌生人组成的世界。这里可能有无数的行业团体、俱乐部、工厂,甚至(在中国)还有各种形式的同乡会,但与他们告别的那个熟人社会,本质上全不一样。“人民”诞生了。人民看似一个庞大的群体,但他们是原子化的个体。他们相互间建立不起熟人社会那样的关系。他们之间本质上是相互竞争的。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丛林式的。但,引起他们的问题,以及他们引起的问题,必须得到解释和解决。这时,产生了人间神,他们是行动与理论(哲学)双修之士,兼具鼓动家与预言家于一身。他们用最简短的、最白话的语言,向原子化的个人宣告,你们不该如此生活,而你们生活的现状,是可以且必须改变的。处于不同生活境遇的人,有不同类型的人间神向他们喊话。两个人比一个人有力量,多个人比两个人力量大,于是代表不同处境人的团体——政党——被造就出来。是人间神缔造了政党,绑架了大众(人民)。既得利益者也组织起来,选出自己的领袖,以对抗人间神。“喊话”,也是号召,最精炼的,便成了“意识形态”。
不同利益群体,有不同类型的意识形态。经过无数次的博弈,多数人能够达成最大公约数的意识形态,便具有了普遍价值,这样的社会是谓成熟社会——它们在宪政这个新的平台上,回归了初民生活状态。反之,它们只能是权力占先者的统治理念,高贵的谎言演变成公开的谎言。成熟社会不常有,人间神常有,且各怀鬼胎,因而人类现代史上,便有各式各样形态的意识形态登台亮相,光谱从极强到极暗,应有尽有。——本书第二至第十二章讲述的,就是这光谱上形形色色的现代“意识形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