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4 冰雪绰约:林黛玉被冤枉的感情世界(2)

红楼梦中的国学智慧 作者:赤雷


林黛玉是自尊的,自尊的林黛玉者才是真正的林黛玉。进贾府的第一天,她就下定决心,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她怕被人耻笑,怕丢了自尊。这就是她经常“恼了”的缘故。林黛玉的自尊,我想大部分人也不会否认,只是不明白,某些红学家,分析黛玉其他性格的时候,就偏偏忘记了她的这个性格!

红学家们这样误读林黛玉,可能与《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那一回文字有关。书中写道,林黛玉听了《牡丹亭》的曲文,想起《西厢记》的曲文,又想起了古代诗词的“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两句,因而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红楼梦》的现代评论者借此大做文章了,他们说共读《西厢》以后,宝黛之间的感情就从兄妹之情上升成了爱情了。他们说林黛玉听《牡丹亭》的第四段唱词,从感慨,到自叹,到心动神摇,最后如醉如痴,一步比一步深地掀起感情波澜。他们说林黛玉还接着联想到《西厢记》里的“流水落花”、“闲情万种”,这也是慨叹爱情的名句,两个名剧的几段著名唱词,都是追求爱情,追求青春幸福,这就不能不使得林黛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了。

说到这里,不禁想问,曹公原文引用“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这两句为什么没有引出来说明问题呢?因为这两句与“爱情”没有关系!总结一下当代一些评论家的研究方法,将会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他们的基本方法是断章取义,就是对自己有用的证据一引再引,对自己没用或者不利的证据视而不见,或者干脆就抹杀!有位红学家,到福州讲红学,她是拥黛抑钗的,我问她,为什么同是脂砚的评语,赞扬林黛玉的就一引再引,赞扬薛宝钗的就只字不提呢?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脂砚的评语她只信六成,因为即使是脂砚这样曹雪芹亲近的人,也不是能全部理解曹雪芹的。诚然,脂砚不可能完全理解曹雪芹,但脂砚的评语是经过曹公“钦定”的,也就是说脂砚的评语(不包括后人壬午年以后的评语)是可以看做曹雪芹对曹雪芹的理解,如果曹雪芹对曹雪芹的理解,你只相信六成,那读者对你对曹雪芹的理解,又该相信多少呢?

其实,上述的那句诗句和那句词句非常非常重要。两句话加上去,就很容易明白了,使林黛玉“心痛神痴”而“眼中落泪”的是那种宇宙沧桑感,这与林黛玉写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是一致的,这与古人的《滕王阁序》、《秋声赋》、《赤壁赋》、《春江花月夜》也是一致的。你说它与爱情没关系嘛,它写尽人生沉浮不定,写尽人间悲欢离合,又正是爱情的实体;你说它与爱情有关系嘛,它又不尽是写爱情的。所以林黛玉读了《西厢记》,听了《牡丹亭》不是更渴望得到宝玉的爱,而是感叹人生而已。

当然,也有人认识到,《红楼梦》不是一部“才子佳人”式的小说。为了证明自己眼中的《红楼梦》不是才子佳人小说,那只能给林黛玉一点区别与以往小说的特征,这就是她与宝玉的“思想基础”了。他们认为这个“思想基础”就是反封建。这种想法可能来自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多次强调,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他还说非洲的原始居民也是不理解林黛玉型的。这里鲁迅先生说的是爱情阶级性,说白了,就是爱情是要以门当户对做基础的。现代的评论家自然认为,门当户对思想是封建思想了,而鲁迅先生又是反封建的斗士,不会有封建思想,那么,只能说社会主义的门当户对思想,或者新民主主义的门当户对思想。

才子佳人小说大量出现在明清两代。清初的李渔不仅写过《肉蒲团》这类的才子佳人小说,而且给才子佳人作了定义。鲁迅先生曾经在图书馆里看了一千多部这样的小说,他概括才子佳人小说的特点有两个,一是一见钟情的开头,一是大团圆的结尾。然而,可惜鲁迅先生没有机会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既不是一见钟情的开头,也不是大团圆结尾的才子佳人小说了。鲁迅先生一纸平章之后,现代的《红楼梦》评论家们当然不敢一见钟情了,也不敢大团圆了。同时也得到一把保护伞,凡是不以一见钟情开头,也不以大团圆结尾的小说都不是才子佳人小说。于是,他们开始磨墨,开始重写《红楼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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