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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锦媛推荐序:情书备忘录

给得不到的恋人的十部情书:爱欲修道院 作者:李欣频


胡锦媛(台湾政治大学英国语文学系副教授)

在当代中文书信体小说中,李欣频所著的《爱欲修道院》(2002)是第九本独白式的单音(monophonic)书信体小说。

继七等生《谭郎的书信》(1985)、李昂《一封未寄的情书》(1986)、杨青矗《给台湾的情书》(1986)、陈辉龙《不婚夫妇爱恋情事》(1990)、杨照《天堂书简》(1994)、李黎《浮世书简》(1994)、徐台英《给恩英修女的六封书信》(1995)与李欧梵《范柳原忏情录》(1998)之后,《爱欲修道院》在形式上与前八本独白式的单音书信体小说相同,都只有一个书信作者在独自发言,对方的回信在书中完全付之阙如。

就书信本质而言,单音书信体小说是违反书信契约的,是一种矛盾。因为所有的书信往来都是以交换为原则,研究书信叙事的学者艾特曼(Janet Altman)以“书信契约”解释这个交换原则说:“书信叙事与日记叙事的区别在于交换的欲望。在书信叙事中,信件的读者(收信人)被要求以书信对来信做一种回应,他/她的回信因此对书信叙事有贡献,成为叙事整体的一部分……这就是书信契约--要求某个特定的读者对自己所寄发的信息有所回应。”当书信作者在写信时,他/她一方面在履行书信契约,另一方面也在使收信人成为立书信契约的另一个契约人,因为作为收信人的读者在回信时转而成为寄信人的作者。

在内容上,《爱欲修道院》则独树一帜,自觉地面对单音书信体小说的这种书信矛盾。在第一章《初识与确认》中,《爱欲修道院》就开宗明义地首先点明书信作者的独语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来“透过你的眼神看到我自己”。“你”是“我永远说话的对象”。正如巴克定(Mikhail M. Bakhtin,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的《对话论》(Dialogism)所指出,独语实即为变相的对话,书信作者“我”的独语其实就是他与“你”之间的“虚拟对话”,而书信的对话形式在先决条件上满足了这种需求:“我来不及抓稳自己所以我抓着你……然后我居然开始依赖你的信”“我得有个对象进行如自言自语般的说话仪式”。

而为什么“我”与“你”不在现实生活中对话?这是因为“我们”在现实中的相处“很难自在”,又因为透过想象所写就的情书比较接近真实,比较接近内心的灵魂:“我不忍让生活中的言不及义随便填补我们好不容易挖开的灵魂出口,更何况见面。那都是皮相。在心中的、看不到的感觉才是真的”。舍弃口语而就文字,在有别于“真实世界”的“网络空间”(cyberspace)中,信件书写的“连接”塑造了“我”的时间空间以及她与“你”的沟通模式:“在没有电脑的期间、等公车的空档,餐厅里、旅途中、地铁上,我都对着手机边走边写情书,仿佛卿卿如晤24小时招供般地在发信息给你” 。

“我”如此依靠信件来抒发自己对“你”的感情,使得她的(书信)爱情成为一种“书写效果”(writing effect):“我却是一直耗尽心神地写书给你……你有我这个作家情人,你是我的原生读者”“即使你根本不在,我还在为你死命守贞着你建构的真空世界”。

她的情书成为一种文字建构的“产品”(production),远大于反映两人之间真实关系的“再现”(representation):“我把你给我的信加上我的虚拟对话变成自我取阅的情节”。而全书十部情书再三不断引用诸多电影、文学、音乐来比喻当下所处的情境,更证明了她/他之间的(书信)的交互指涉过程中已然极度“文本化”(textualized):“我看到电影《古巴等公交车》中……《英国病人》里……我和你之间可以避开生活的腐败直接进入电影般的精彩,因为脑中已有太多的剧情、对白、场景可以借用参考,模拟交手”;“你”成为“我”写作创造的“新隐喻”。作为现实世界中的“真实读者”(real reader),我们不要忘了我们认识到书信作者“我”把“我和你的关系当成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在进行”的这个文本化的现象,是“我”刻意告诉读者(包括书中的“你”)的,而不是读者在阅读后自行分析、归纳出来的结论。

在书写十部情书的整个过程中,“我”都一直保持着这种高度自觉,一直不断回顾、省思自己的信件书写行为(the act of letter writing)本身:“我不知道这样的信我能写多久……我还要继续吗?”“如今我已无法书写其他主题的文字,我只能写爱情”。当“我”越写越发不可收拾之时,当“我”的自觉在以文字陈述、整理、解析自己的感情而渐渐达到清晰透明的境地之时,发现“原来我和自己在恋爱”是一个逻辑的必然。正如《葡萄牙修女的情书》(Letters of a Portuguese Nun )中的书信作者玛丽安娜称呼她的收信对象为“我的爱”(而不是“我的爱人”)一样,《爱欲修道院》中的“我”所爱恋的对象“你”其实就是自己,“你”是“我”的心灵所投射的影像,而十部情书的“唯一的读者”只是自己。“我”与“你”之间、“自我”(the self )与“他我”(the other)之间的界线模糊消逝,正如雅克?德里达(Jecques Derrida)在《明信片:从苏格拉底到佛洛依德及其之外》(The Post Card: From Socrates to Freud and Beyond,1987)中所写到:“当我称你为我的爱时,我的爱,我是在呼唤你或我的爱?你,我的爱……与我倾谈的是你吗?”

《爱欲修道院》至此已经完成正反两层辨证:从辩解书信作者“我”的独语为“我”与“你”的对话,到发现对话终究只是虚拟的个人独白。这些转折变化又与十项爱情修炼功课(十部情书)并行渐进,每一部情书都代表一种情境、一个阶段、一部恋爱与书写情书的备忘录。

在《第十部:神话与创造》与《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之后,多变的书信作者仍恋恋不舍地再写一封《写在情书之后》,当读者感觉书信作者的情书绵绵不绝之时,却发现“我”企图更进一步瓦解全书的书写行为、出版事实:“一个连书信对象都不确定,到后来连对象根本就消失的情书,书写的热情还正炽烈地烧高温不降,但情书还成立吗?这本书还需要出版吗?”当然,这样的疑问纯粹只是修辞。因为当读者读到这些疑问字句时,这本私密的情书必然已经公开,已经出版,读者意见“自行招领”这本“寄信人不详”的情书。

这是第一本中文后设情书小说,一本关于情书的情书,一本情书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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