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想说的时刻，每每被迫无言。你断裂，你沉默，你尴尬难堪。或许那里有块流沙沼泽，好端端的想法一踏入就灭顶，不知何年何月得见天光。但往往罪不在己，纯是外在环境使然，原本思之想之以为出口即成锦句金言，但左顾右盼尽是耳孔紧闭，或者心思挪作他用了，让人脚步错乱招不成套，话到嘴边硬生生吞忍下肚，严重内伤。

最害怕的是身后一群细网密织罗人于罪的专家虎视耽耽，平时好来好去普通朋友，逮到机会就抽你话头截你句尾，让一切扭曲变形成数字周刊水果日报刊载好精彩文章，再拿这话暗中相递送，添枝增叶，把李太白月下独酌搞成众生喧哗百官夜宴图。想要出声辩解，千难万难，有如铁铸佞臣夫妇哪天抖落身上绳索起身说：“喂！你们搞错啦！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上头那人啊！怎么搞的绑我在这里，千年不得翻身？”

不能翻身的时刻就想起诸葛亮。后主建兴五年（公元226年），魏文帝曹丕病逝，子曹叡即位为明帝。消息传到成都，诸葛亮认为北伐时机到来了，次年他领兵进驻汉中，准备出师北伐。临行上表奏于后主，申明其理，自述心迹。隔年二度北伐，复上一表，与前表并为前后《出师表》。

两篇《出师表》都被收入清初吴楚材、吴调侯选编的《古文观止》，成为千古传诵的不朽名篇。自古以来读者莫不感叹诸葛亮在文中表达出来的誓死伐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甚至有人说：“读《出师表》而不泣者，其为人必不忠。”与李密《陈情表》、韩愈《祭十二郎文》并称三大堕泪文章，读了非得眼眶潮湿不可。

他们相信人生情感必然有缝可以插针，刺到心头软肉都会疼痛难忍，不能不用眼泪来倾泄情绪。只是你的泥土地我的柏油路，不是下雨天同样软烂泥泞陷人车轮动弹不得，但大家都在这条路上仓皇奔走，期望路到尽头一片天朗气清，风雨过后扪心自问的时刻，还可以一派轻松坦然没有道德压力谴责，稳稳坐定细数经过风景的快意欢欣。

或许彼时诸葛亮也作如是想。古来权力者最难相与，尤其白帝托孤之时，刘玄德指着后主刘禅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虽然当下诸葛亮是涕泣回应：“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只是话语辗转相传，就有了千般解释的空间，究竟是出自肺腑，还是别有用心，千古忠佞，只好闷声不响一路埋头做下去。

诸葛亮做了什么？陈寿在《三国志》里这么评价他：

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炼，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

《三国志·诸葛亮传》

能让奉曹魏为正统的陈寿推崇至此，就像是奥斯卡非得把最佳导演颁给李安一样，没得比了。但这个世界毕竟不是做多少就能领多少，投资报酬成正比的理想市场，且不说分羹沾光蝇营狗苟，想要从中捞取好处的一群人，光是眼红心热见不得人家好，应对奉承趁机加油添醋，有一个就够受的了。更何况当时情况之艰难有所倍之，大臣李严、廖立、宦官黄皓等人都曾在诸葛亮背后说闲话，所以金圣叹批才子古文时也说：“此表所忧，不在外贼，而在内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