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肃十八年八月初八,双喜吉时,延陵府有违祖制,举丧尚不及百日即兴大婚之喜。
这一出喜宴,是王爵鼎盛强强联姻,一个王爷纳王夫,另一个皇爷娶皇妻。礼部典仪官已不知要如何入册,频频请奏于圣元帝久久未收到回音。
大喜当日,因延陵府白事未尽,设于延陵府的喜筵并不算铺张,平静得无异于一场家宴。宫中遣派东宫前来执礼,圣元帝并未出面,似是对这一联姻不大在意。明白事理的宫人皆清楚,这一场喜事并无光彩,嫡皇子更不过是以几十万两卖出去的筹码。与这新上位的女王爷第一回合交手,皇家便先失了一步。
雕花嵌玉的窗棂前贴满了一排双喜,耀目得很。烛台燃着大喜红烛,如凝了血色红泪。一地红色长毯绣着芍药牡丹,是皇聘喜件之一。喜榻立于珠鸾凤仪之侧,隐在玉鸳鸯屏扇后的是上等沉水香木雕凿而出的千工床,卷蓬顶坠满了以红线相穿的各式云母翡翠,外榻前有绯红帷幕重重垂下,金色长穗垂至地,尽显华贵。
行过天地礼后的延陵易安静地稳坐于榻中,身侧洒了满床的红枣桂圆花生。大婚吉时,她却是迟了。因为宗审六部的差事,于宫中耽搁多时脱不开身,回至喜府时晚了片刻,草草更喜衣,施以红妆。待到仆人来报,喜堂前早已准备停当,诸王侯等待多时,她才刚绾好发。多亏了忠儿贤儿二人有条不紊地忙看,终究未出差错。全程喜事远无想象中的繁琐,皇家体凉延陵族持丧为要,已由三十八礼减至十八。
此时终于静下,时辰已是过了,屋中大小喜娘随侍陆续散去。僵了多时的身子好不容易软下,歪在了廊头的雕花团架,一手扯下重重的盖帘,终是吸上一口新鲜冷气。她忆起自己同延陵空商议好,拜堂交她,洞房留给他才是。只她至少要见过新婚夫君一面,全然交代清楚了,才算遵循礼节。
“主子,王爷到了。”这一声由窗口飘入,延陵易恍惚回了神,无声以应。
光线猛地漫入,随在来人身后的是十八盏红烛喜灯,正刺得人眼胀,延陵易皱眉偏过目光。门外伫立的人影淡淡吩咐了几声,即撤下十余盏,他自己举了单盏举步浅入。尹文衍泽的步子极轻,这一点延陵易初有领教是在庭前拜堂,那一时她总感觉身边不像立着个人,只是环着抹不浓不淡的气息。
“延陵王。”他立在屏扇一侧,轻声唤了她,不是夫人,不是王妻,而是她的王称。而这一声,却也唤得恰到好处。此刻,她确也不想由他口中听到其他字眼,这三字终是最稳妥。
“昱瑾王。”她亦如此回应,对得整齐。
门口等侍的贤儿猛吸了口冷气,她从未见过如此夫妻,拜堂后言的第一声竟是各唤其尊位,未免有些奇怪。贤儿挪过视线,狐疑地掠向另一侧的忠儿,见她满脸凝重,并无异色,才又垂了头盯紧自己的脚尖,全当自己是个聋子傻子。
延陵易慢慢起身,长裙琐乱,微有绊脚,她行得艰难。
“每月中旬住在延陵王府,月后旬入您的昱瑾王府,上旬臣与王爷各回各府,如此可好。”一来无需日日相见,二来彼此的门面都有所保全,三来……总要在天下人眼前演出夫妻和睦的戏码,所以这也是最合乎情理的分法。“延陵府,比起昱瑾王府算小了些,中旬的十日倒也不难熬。易居水阁后恰有一处书斋能收拾出来,密不透风,因为太过闷热才弃之不用。臣也刚知王爷喜热,若有这个需要,那斋子可做王爷于陋府的憩所。”
“为何是本王?”他猛地截声问道,含着浅笑,一如往昔的温润清和。
她只当自己并未听见,径直说道:“延陵府东院各有我和兄长的居所,西面住着嫡母亲和小妹。王爷平日……”
“为何不回答本王?”他又问,言声无恼意,眉心却已蹙紧。第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世上无人能够无视他出言。
“本王不喜被一而再地打断。”她仰目而视,鲜有的一次,她于直视他时并未觉得昏眩。
“也不全是我选。你是我二十万两买来的,贵了点。”是他逼她,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却也一针见血,丝毫不留余地。
他轻睫微颤,眸光中乍然现出一抹诡谲。轻吸入一口香气,辨不清这室中熏着哪一味檀香,总之他并不喜欢,但笑意仍是温软:“抱歉,贵了点。”
她点头,素手轻扶华鬓,指绕余香。
“因为不举吗?”他最后一抹笑意淡去,双目仍是清润,毫无逼迫。他看得出她眼中并无半丝自己的痕迹。他煞是奇怪,她倒是如何做到的。心,是要冷漠至何种境地,一切在她眼中才全然无了色彩温度。是尘土吧,于她眼中,自己连尘土的分量似乎都不足。
她一时想说这与他无关,话至唇间终是咽下,平静地飘了眼门外的侍人,淡淡道:“关门。”
喜房中红烛轻摇,映出一片光晕,灯前伫立之男子喜服未褪,他立得笔直,眉目清朗,目光须臾不动地盯着身侧女子。看多了她的素丽,竟会觉得偶尔沾染脂粉的她更为鲜亮,却也不真实。太过鲜活,便是虚妄。骨子里的淡漠总是抹不去。
“此言,只对延陵一人坦白则好。”她终于出声,眸中沉着一抹坚定。天下人皆清楚,她延陵易嫁得最尊贵,她更要他们都明白,她配得起眼前这完美无瑕引无数女子翘首企盼垂怜的男人。
“尹文尚即要你嫁个不举之人,你便从了他?”抬手掐灭一束红烛,尹文衍泽转身淡淡一笑,声音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