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厨房那面斗砖墙的墙腰上,我爸敲破了两块斗砖,把手伸进墙洞里,像掏麻雀窝一样,掏出了两个油纸包。办案人员解开捆扎油纸包的细麻绳,揭开油纸,再把里层的报纸揭开,便看见了金条和银元。他们又把东西按原样包好,当场给我爸开了一张收条,即收到贪污分子李德民所退赃物金条多少银元多少云云。
人家写收条时,我爸低声对人家说:“这个厨房是四九年初夏时砌的,这堵墙还是我亲手砌的,很多人都看见的。”人家说:“你会砌墙?”我爸说:“你们看看墙就知道,砌得凹凸不平,实在不像样。”人家把收条给他,他把收条折了一折,放进口袋里,又指指人家手上的油纸包,说:“你们还可以看看里面那几张报纸。”人家说看报纸做什么?他说:“包东西的报纸是旧社会的,那上面有日期,你们一看就知道的。”人家说你想让我们知道什么?知道你还留着旧社会的报纸?我爸还想辩解,想告诉人家这包金银是他贪的旧社会的,跟新社会没关系,可是看一看我奶奶,满头灰白,坐在灶前啪哒啪哒地拉着风箱烧火,我爸的喉咙里咕地一响,咽下了一口唾沫。
事实上那包金银真是他一九四八年在河边守盐卡子得来的。他跟我妈结婚后便小小的发了一点迹,他们经理看我外公面上,帮他一步步疏通关节,最后把他调去管了盐卡子。所谓盐卡子就是设在沿河大小码头上的盐务稽查站,专查那些走私盐船,这是一个肥差,我爸也很快就摸到了门道,从那些私盐贩子手上得了不少好处。当时局面很乱,能捞的都在捞,但我爸毕竟出身寒门,胆小,捞到手以后又忐忑不安,便想了一个自认为很绝的办法:回老家去翻修祖屋,顺便把老厨房拆了,自己亲自砌墙,搭了一间新厨房。别人见他自己动手砌墙,觉得奇怪,连我奶奶也觉得奇怪,但他没跟我奶奶说实话,还学我外公那样,跟人家打哈哈,说砌得玩玩,看看我能不能砌出一堵墙来。
当着我奶奶的面,从自己砌的墙肚子里掏出来一包东西,我爸感到非常惭愧。可我奶奶只是稳稳地坐在蒲团上烧火,煮了三个秤砣蛋,她拿了一只瓷调羹,端起碗,颤颤巍巍地把一碗秤砣蛋送到儿子手里。我奶奶说,德民哪,打湿了牙再走吧。一句话把我爸的眼泪说出来了,我爸赶紧背过身去。
大约过了有大半年,我爸忽然被有关部门叫去,莫名其妙地领到了一笔钱。这是一笔什么钱呢,是退赔吗,如果是,那就是说他没贪污。可他究竟贪没贪呢,却没有谁明确地说过什么,或者给过他片纸只字,只是把那张收条要回去了。拿着那点人民币,我爸很茫然,两包金银,都是沉甸甸的,就值这一点?也罢,人家这还是补偿你,人家不补偿呢?你能搬石头打天?还是新社会好呀,公道不公道的,总还给你一点想头。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涕泗撗流,又对人家千恩万谢鞠躬作揖,说感谢政府还了我一个清白,弄得人家直摇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