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南京中央门时，早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拎着藤条箱走出车站，忽见满街的人流，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监狱7年，身边除了囚犯就是管教干部，清一色的男爷们，每天重复那句单调的话，“报告干部！”可眼前，满大街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恍若隔世。

广场上，一个乞丐向他伸出了手，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空空如也，连忙摆手：“我，我今天没带钱。”慌忙逃开。他望望自己身上，一件破旧的大衣，瘦骨嶙嶙的身板，光脑袋，佝偻着腰，还瘸着腿，心想：这个要饭的好没眼力。

他忽然失去了回家的勇气，现在这模样回到家去，邻居看见会怎么想？妻子见了会是什么表情？一颗心忐忑不安起来。他拎着藤条箱顺着路边慢慢走着。1977年的南京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熟悉的街景，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沿街店铺，只是没有了七年前的大字报和满街的标语。渐渐地他走到了位于湖北路那座大杂院的楼房前。砰砰--他鼓起勇气敲响了门。

和妻女见面后，已是深夜，小石对妻子说要连夜去看看母亲。王汝瑜理解丈夫的心情，没有阻拦，立即陪他一起去看婆婆。小石坐牢期间，母亲罗时慧也被从汉口路家中扫地出门，住在白下区树德里。后来落实政策搬回了原先傅厚岗的家。在小石回来之前，弟妹们也相继落实政策回了城。罗时慧见到儿子，止不住老泪纵横。

当夜，湖北路上那间陋室里的灯光，几乎亮到天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一对患难夫妇分别7年后再一次同床共枕，俗话说，久别胜新婚，谈呵，说呵，话一阵，泪一阵，毫无倦意。

王汝瑜告诉小石，有件事自己一直瞒着他，几年前她曾经写过一个假的离婚报告交给了区法院。“我明天就去法院，把假报告要回来！”她说。

小石一阵心酸，妻子这几年生活的多么不易，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自己这么一个服刑的丈夫。恋爱那会，自己曾经答应过给妻子幸福，可是自己带给妻子的却是无尽的灾难，想到此，心如刀绞：“要不，咱们真的离婚吧，跟着我，你实在太苦了！……”

王汝瑜一把堵住了丈夫的嘴：“说什么傻话，我当初就对你妈说过，我这辈子跟定了你，你就是下地狱我也跟着你！”

小石一下子把妻子搂在怀里，紧紧搂着，他贴着妻子的耳根轻轻说：“我这辈子做错许多事，唯一没做错的就是娶到你这么一个好妻子……”

2、

第二天，傅小石一觉睡到八九点。妻子早早起床烧好泡饭，怕凉了焐在草编的饭焐子里，又特地上街买了3个咸鸭蛋，父母吃一个，自己和女儿吃一个，给傅小石单独留一个，她们平时都是吃咸菜的。一家5口，今后就靠王汝瑜24元的月薪生活，她只有算计着花。

7年来，傅小石第一次可以放任自己睡个懒觉，他真切的感受到自由的滋味真好。没有了面色严峻的管教干部，没有了各色各样的狱友，身边围绕着娇女贤妻和慈祥的岳父母，其乐融融。

吃完早饭，傅小石爬上阁楼去找自己原先的速写本，空无所获。王汝瑜告诉他，他那几大麻袋速写本在他被审查时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傅小石叹口气，嗐！他们拿去毫无用处，可对我来说，却是无数心血的凝结。看来又要从头开始。他打开藤条箱，拿出一叠书稿对王汝瑜说：“这是我在牢里偷偷写的一本书稿《装饰图案设计新探》。”王汝瑜看后惊问：“在牢里写的？”

小石说：“是啊，这部书我在牢里断断续续写了7年，牢中写作，一旦查出，立即销毁。开始没收过几回，后来，队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我坚持完成了。这是我7年牢狱生活的最珍贵的纪念，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让他出版问世。”

“可你现在？……”王汝瑜担心地说。

“是啊，现在我还是戴罪之身，自由还没完全恢复。你替我收好，我相信将来会有出版的时候。”傅小石话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

妻子收好书稿，傅小石又开始准备画板等物，并让妻子上街给自己买些纸来，他说，我要从零开始，我不能辜负你，现在就开始画。你相信我，总会有出头的日子。妻子说，相信，相信，要不相信当初也不会嫁给你了。

中午，妻子回来，不仅带来了纸墨，还买了猪头肉和一瓶白酒。妻子将猪头肉装到丈夫在狱中盛饭时用的一个小白盆里，装了整整一盆。小石看到猪头肉，眼睛都直了，口水直咽。妻子说，知道你好吃猪头肉，特地给你买的。不过，吃过这回这个月就没有了，要到下个月，一个月只能打一次牙祭。小石嘿嘿一笑，学了句《列宁在十月》中的名言：“面包会有的！”没等中饭摆上桌，小石就用手拈起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刚想去拈第二块，看到岳父母和女儿坐在一旁，不好意思起来，“你们吃，你们吃。”小石让着。妻子说，你想吃就吃吧，特地给你买的。小石终于经不住诱惑，风卷残云，一眨眼工夫就把一盆猪头肉全吃光了，白酒也喝了大半瓶。嘴里连说：“真香真香！7年了，头一回这么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