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梦与梦幻
若是有人间:你还能活20年,在有生之年的每天24小时里你希望做些什么?我会回答:请给我两小时的活动时间和20小时的梦,但条件是让我醒来之后仍记得这些梦,因为梦只是为日后能重温它们而存在的。
即使我做的梦是恶梦,而且大多数情况也确是如此,但我依然崇尚梦境。梦中制造了我所了解的并能分辨出的种种障碍。但这对我是无妨的。
我这种从未想解释的对梦境的狂热和追求,做梦的快感是使我从内心深处接近超现实主义倾向的原因之一。《一条安达鲁狗》(我在后面还要谈到它)就萌生于我的梦和达利的梦的融合。后来,我则尽量避免在影片中出现含有理性可解析的方面,而是把梦引入到我的影片中。有一天,我对一位墨西哥制片人说:“若是影片长度不够,我会加一场梦。”但他并不觉得这个玩笑有趣。
有入说在做梦的过程中大脑脱离了外部环境,对声音、气味和光都不太敏感。然而另一方面,它像是从内部受到了汹涌的梦的风暴的冲击。·每天夜晚,成千上万的形象浮现出来又转瞬即逝,将世界裹在得而复失的梦的巨袍中。一切,所有一切,都是在这个或那个夜晚,由这个或那个大脑想象出来之后又遗忘掉。
我记住了重复15次做过的梦,它们如忠实的旅伴,跟随我一生。有几个梦很平庸:我颇为滑稽地跌下悬崖或被一只虎、一头牛追赶。我跑进一间房子,关上门,而公牛把它撞倒,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
还有一个梦:无论我到了多大年纪,仍必须再去参加考试,我以为考试通过了,结果却不得不再去考,当然,我什么都答不出来。
另一个梦也是这种类型:我总是出现在剧院和影院的人群之中,还差几分钟就该我上场演一个角色,而我却连一句台词也不知道。这个梦可以拖得很长,并掺入更复杂的内容。梦中我惊慌失措,甚至感到恐惧,观众已不耐烦了,吹起口哨。我去找什么人,找市议员、找导演,并对他说:这太可怕了,我怎么办?他冷冷地回答说,让我自己处理。大幕就要拉起来,不能再等了,我痛苦万分。后来在拍摄《资产阶级审慎的魅力》时,我重塑了这个梦境中的一些形象。
再一个痛苦的梦就是重返兵营:在我五六十岁的时候又回到了过去服役的马德里的兵营,穿上我的旧军装。我感到别扭,贴着墙走,因为害怕有人会认出我。我内心深处为自己若大年纪还当兵感到羞耻。但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我不得不去找上校,向他说明我的情况。我饱经沧桑之后,仍呆在兵营,这怎么可能?
在我更加年迈之时,有几次我回到了在卡兰达的故居,我知道那里藏着一个幽灵。我想起父亲死后出现了他的幻影。我无畏地在黑暗中走进一间屋子,呼唤那个幽灵,不管他是何人,我向他挑衅,甚至辱骂他。这时我身后有了响动,咔地一声一扇门关上丁,我惊醒了,什么人我也没看到。
我还做过人们都做的梦,梦见我父亲,他坐在桌子旁,神情严肃,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吃得很少,几乎是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已死了,便对母亲或身边的一个妹妹轻声说:“不管怎样,谁也别挑明这件事。”
我还在梦中因为缺钱而备受困扰:我一无所有,银行存款分文皆无,我怎么付旅馆的帐?这是最顽固地袭扰我的恶梦之一,直至今日仍在袭扰我。
从顽固而持久上来讲,只有关于火车的梦能与之相比。这个梦我做了上百次。情节总是一样的,但那些细枝末节会出乎意料地有些微妙的变化:我上了火车,不知要去何方,行李都放在网状的行李架上。忽然火车开进一个车站停下来。我站起身想到月台上走一走,还想到站上的酒吧里喝一杯。
不过,我在梦中还是十分谨慎的,因为过去我在这类梦境中旅行过多次,知道当我的脚一踏上月台列车就会突然启动。这是给我设下的一个圈套。
因此,我半信半疑地慢慢把一只脚踏在地上,我左右张望,吹着口哨故作轻松,列车静静地一动不动,其它旅客安稳地下车,于是我决定迈下另一只脚,就在这时,列车犹如射出的炮弹一样嗖地开走了。更糟的是,火车带走了我的行李。这种结局令我茫然失措。我孤零零地留在突然变得空无一人的月台上。随后我醒过来。
当我和让一克洛德·卡里埃尔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们住的房间相邻,当他听到我在隔壁喊叫时却无动于衷,他准会想:“一定是那列火车开走了。”一点儿都不错。第二天我仍记得梦中的那列火车,它又一次在深夜突然溜走,扔下我独身一人,还丢失了行李。
我从未梦见过飞机,我倒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能没有人会对别人的梦感兴趣--然而若不谈这些潜在的、想象的、不真实的部分又怎么能讲述生活本身呢?--我不会拖得过长,再讲几个梦就够了。
首先是有关我表兄拉法埃尔的梦,在《资产阶级审慎的魅力》中它被十分真实地再现出来。这是一个阴森、忧郁,但又很美的梦。我知道拉法埃尔·绍拉表兄不久前去世了,但我突然在空旷的街上遇到了他,我惊讶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凄惨地回答:“我每天都从这儿经过。”忽然间,我又置身于一个昏暗、杂乱、满处是蛛网的房间里,我看见拉法埃尔走进来。我叫他:,他不应。我又走到那条空荡荡的大街,这次我招呼我母亲,我问她:“妈妈,妈妈,你躲在黑暗里干什么?”
要说的这个梦给我留下了生动的印象。做这个梦时我已70岁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另一个梦更强烈地震动了我。我骤然看到圣母沐浴在光明之中,她亲切地向我伸出双手。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不容置疑的形象。她以世上最温柔的语调向我这个不信教的邪恶之徒讲话,我还清楚地听到传出了舒伯特的乐曲。我曾试图在《银河》中再现这个形象,但不具有我梦中那种令人折服的传神力量。梦中我双膝跪倒,热泪盈眶,立即感到沉浸在一种激昂的,不可动摇的信仰之中。醒来后,过了两三分钟我才平静下来。在睡意蒙胧中,我反复说:“是的,是的,圣母玛利亚,我相信!”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