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仔细地倾听着。通常,当克莱尔详尽解释自己身体的各种异常症状时,她都不会打断,也不会对她敏感的推断进行驳斥。看病的过程很有效率,莫妮卡听凭克莱尔给自己下诊断,让她感觉处方是自己开的,要是哪天她特别焦虑,就让她做个B 超或是验个血。要是检查的结果毫无问题,克莱尔就放下心来;要是结果不太理想,她最终也会在极度的惴惴不安中接受这个事实。
克莱尔从小就特别害怕生病,一次全面的体检让她知道了自己身上潜伏着这样那样的毛病,这促使她频繁地去看医生。母亲始终充满担忧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她认为自己“缺少存在的合理性”,而且这种感觉很强烈。关于这个问题,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她把世上的所有人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类:该存在的和不该存在的。第一类人是招人疼爱的,他们在很小的年纪就能得到大家的信任。第二类人的父母面对生活战战兢兢,没有信心,他们将这样的悲观情绪统统转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在克莱尔看来,这套理论虽然简单了些,但当她同某些人打交道时,便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种“你不该存在”的感觉,从而验证了这套理论“确实挺有道理”。这种种类的差别对克莱尔来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要开始检查了。”莫妮卡站起身。
两个女人微笑着交换了支票和处方,就好像是刚签订一份合同的甲乙两方。莫妮卡斜靠在扶手椅上,把两条腿伸到办公桌下面,显得稍微舒展了些。
她问克莱尔:“你有多久没出门啦?”
克莱尔对这类问题早就有免疫力了。莫妮卡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女病人的生活方式:人类怎么能够只待在一扇朝向庭院的窗户后面,靠编校不相干人的书稿生活呢?莫妮卡没听说过克莱尔那套关于“存在的合理性”的理论,她觉得只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哪怕是生活节奏,就能驱散克莱尔身上的焦虑症。有一个病例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病人将卧室与客厅互换了一下,便摆脱了抑郁。在她看来,要想感觉好受些,并不是非得大费周折,把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或是跑到世界的另一头去找回所谓失去的灵魂不可。
“也就一个星期而已,我忙死了,勒格朗把我当作柠檬,一个劲儿地压榨我,”克莱尔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因为他想要靠这本书赚上一把!”
“你不想在出版社做点别的事吗?”莫妮卡问,“比如说调到公关部去,这样能让你多接触点人,鸡尾酒会啦,读书沙龙啦,还能跟电视台的人打交道……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莫妮卡的目光停在克莱尔头顶的某个地方,表情半是幻想,半是沉醉。
“不想,”克莱尔回答,“查找书稿中错误的、无意义的、重复的、冗杂的地方,这才是我爱做的。我感觉自己有点像是高科技警探,循着DNA 来找寻蛛丝马迹,以证明自己的猜想。”
莫妮卡露出失望的表情,她的病人中有不少出版商和作家。在她看来,这个风雅却与大众有些疏离的圈子应该挺有趣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克莱尔对此既不感兴趣,也提不起其他人的兴趣。
“可以再给我开些安眠药吗?”莫妮卡默默地伸出手,接过克莱尔递回来的处方单,在上面补写了安眠药,又把单子还给克莱尔。“每晚四分之一片,别多吃啊。”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唇边挂着笑意。
过了一会儿,莫妮卡打破了沉默:“克莱尔,你知道吗,哪里都不会有绝对的安静,对声音的恐惧就像对疾病的恐惧一样,永远没个尽头。”
“你说的有道理,这我明白。我知道周边总会不断有新的声音出现,叮叮当、轰隆隆、滴铃铃……这些声音没有名字,没有方向,没有主人,这里,那里,我们甚至搞不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些不明来由的声音让我抓狂。反之,对一些可以预料的声音我就不会太担心。比如洗衣机工作时的噪音,我知道整个工作程序也就一个半小时,如果现在是处于甩干程序的话,那还有二十分钟就洗完了,对这类噪音我倒是一点不恐惧。奇怪的是,人们会把音乐当作噪声,却不介意电视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莫妮卡?这人呀,倒真是奇怪,他们把电视当作真人啦!我呢,我总是能分辨出哪个声音是从电视机里发出来的,哪个声音是真人说的,这种差别微乎其微,不过这可是仿制品与天然品之间的差别,一个让人疑虑,一个让人安心。你说怪不怪,真人说话的声音倒不让我觉得难受……”
克莱尔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瞎扯,突然打住了,看着莫妮卡,“好啦,我得走了,勒格朗那边还等着我呢。”她微微欠身,做了个站起来的姿势,却又坐了下来,用比刚才平静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我有了个新邻居,一个很逗的日本人。”她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了下去,“很逗,这个词太适合他了。我把自己对噪音的恐惧讲给他听,他?我解释说,西方人通常认为人在冥想的时候--比如说禅宗的静修,必须要待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其实这种想法是错的,在他们看来恰恰相反,冥想时最好坐在两个房间之间的过道里,周围随时有可能产生动静,这样才利于思考。很有趣的想法,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