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公交车,苏菲走到按摩院,大约需要五分钟。第二天走去那里时,她看到做工的一个小姐拉着小行李箱,正急匆匆往她来的方向走。走得近些时,苏菲与她打招呼,看到她脸上、脖子上有成片的淤青。
苏菲问:“你这是去哪儿呀?”
她神色紧张却又神神秘秘地说:“昨夜店里被打劫了。”她边说边走到路边。
苏菲随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回事?你脸上怎么有伤?”
“昨天夜里来了两个黑鬼。一个先来的,进来便讲价钱,讲了老久后掏钱给我。我就准备做工。谁知楼下又进来了一个黑鬼,接线员给他开门后,他拿出枪,逼着她上楼。到了楼上,就让我们掏钱。拿枪的那一个看着我们,不让动,另一个就开始四处翻东西。”
这女人边说边喘气。
“最后怎么样了?”苏菲心里不免一惊。
“昨天的工钱还没结,全在接线员身上,被他们抢走了,还有我的手机、项链和戒指。我前几天做工的钱藏得严实,他们没拿去。因抢到的钱少,他们急了眼,抓着我便打。你看我身上全是伤。”她边说边撩起一边的裙脚,苏菲看到她腿上、膝盖上有几处破了口,很多地方都是紫的。
“昨天就你自己上工吗?”
“别提了。另一个小姐也在,还有一个客人。客人的手机、身上的钱也被劫走了。”
“那老板呢?他不在吗?”
“你还不知道他?有机会就出去,危险都留给我们了。待会你见到他,可别说打劫的事是我说的。”
“不会的。谢谢你告诉我。”看着她脸上的伤,苏菲心里亦是不忍:“你有地方去吗?快去买些药吧。”
“我去朋友处歇几天。昨天夜里就想走的,但我不认识英文,也不认识路。现在有朋友在前面等我。另一个小姐昨天就走了。”
她边说边提了箱子走,临走还转身叮咛苏菲:“可别说是我说的。”
苏菲冲着她背影说:“放心好了。不会的。”
她定了定神,庆幸自己昨天没上工,躲过了一劫。但是有初一,就会有十五呀。想到这里,苏菲硬着头皮走去按摩院。
开门的是老板,一直在打着电话,听起来是在联系做工的小姐。打完电话后,他来到接待室对苏菲说:“中午时候新来一个做工的。我有事要出去了,你记着带她到做工房。”苏菲见他只字不提打劫的事,自然也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却多加了小心,时不时地盯着电视监控器。
苏菲知道,如果哪家场子出过乱子,消息会在这个圈子里传得很快。小姐们知道了,是不愿意来上工的,老板找人会很困难。她想着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几天上完工,一定要去找别的工作。这个地方她绝不能再呆了。
整整一天里,苏菲都是郁郁寡欢的。她的肩和背又在疼了。这令她更难过。她不明白,自己的命运怎么会是这样子的。难道上天,是要她受些磨难才换回一些她想要的;还是压根儿什么也没有?如果是前者,那她也认了,总还有个希望在。而眼下,希望对她来说,比白天见到星辰的机会还要渺茫。
整整一天,苏菲思前想后,觉着自己很无用。
她再次觉着自己像极了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瘁尽身心,在做着无果的事业。她开始怀疑叔本华是正确的:我们不过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先是用生命,接着是用死亡在为我们的出生赎罪。
她并不期望着造物主于她有什么特别的恩赐,然而她心里不服气,就像尼采对叔本华顶礼膜拜十年后,终于不堪他的悲观,最后扬长而去一样。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压垮。
无疑,这样的一天格外漫长。一整天,她几乎是盯着电视上方的钟表过来的,她看着秒针一秒一秒地嘀嗒过去。她忽而觉着毛骨悚然,忽而麻木,不动不思。迈克尔晚间时候发短信给她,说明天要从巴黎回来了。她已被现实击垮,没了以往跟他聊天的兴致。再想想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她再次觉着,这恋情对她来说,不但错误,也太堕落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工的时候。她走出上工的地方,发觉步子是软的,四肢像是荡在空中的棉布条。
上了公交车,憋闷了一天的她,看到车外的伦敦夜色,才觉着呼吸畅顺了一些。沿路,是一幅接一幅的大广告牌,上面打着各色霓虹。慢慢地,她觉着自己与生活又有了衔接。这衔接的性质近乎恩赐,她几乎怀疑它的真实性。有幅广告上,画着一匹骏马,背景是比夜还要浓稠的黑暗,而它在奔向前方的亮光,英姿飒爽,昂首挺胸。这匹马还真帅得了不得。这时,她内心有种东西在开始苏醒。
她没直接回家。她不舍得把这苏醒带进睡眠。她要在家附近的草坪上坐一会儿。那晚有着很好的月光。寻了张长椅坐在上面,苏菲的思路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想起尼采的一句话:任何苦难都无法;而且永远无法,让我对我所认识的生活作伪证。她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句话时,立刻想跑到尼采墓前敬献花圈。一个饱经生活蹂躏、几乎成了弃儿的人,却坚定地告诉我们这些,这是多么踏实、感人,而又无限神秘啊。
苏菲重新获得了勇气。尽管她要推石头上山,但她要像加缪笔下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西西弗那样,“否定诸神,举起巨石!”因为这世间,还有一种存在,它无视压迫,亦不仰仗恩赐。它的名字叫作更高的忠实。
她一直怀疑智慧究竟有什么用,要获取一星半点儿那么艰难,却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继,以至不少人被折磨得容颜憔悴,不成样子。叔本华更是充满嘲讽地说:“一个人认识得越清楚——他越是有智慧——他的痛苦就越多。”然而今天,她认识到,将她救赎的,恰恰是智慧。它不但强健有力,而且既娱人又感人,可喜又可亲。
苏菲感激着这些人对她的救赎,也感激着那匹很帅的马,以及这片一直都肯收留她的大草坪。因徐徐而来的风,草坪在月光下轻微地波动起伏。苏菲想,寒来暑去,春来夏往,它总是在寂寞中生息繁衍,虚怀若谷,宠辱不惊。这是多么令人欣羡的品质,像极了中国古代的达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