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姐姐的肚子是郑永贵搞大的。她只有在看见郑永贵的时候态度变得鲜明,在见到郑永贵的时候姐姐就变得娇柔无比。她把郑永贵当爷,而郑永贵注视着她的眼光充满了爱意,这是我能看见的。我没看见的是姐姐和郑永贵怎么睡在了一起。奇怪的是,当时我对那样的时刻并不好奇,我觉得那是自然的,父亲和母亲的暴怒反而是反常的。
我不能总是伴在姐姐身边,因为有一段时间,姐姐夜夜回家很晚。
我在睡一觉醒来的时候还看到身边姐姐睡觉的位置空着。在一条大炕上,我的左边是弟弟,右边是姐姐。父母在另外的房间住。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右边的位置总是空着。经常是在后半夜,我被姐姐开门的声音惊醒,我看见姐姐和屋外的月光一起进来。姐姐摸黑洗脸,洗脚,脱衣服,然后爬到炕上,钻到被子里。她不言不语,枕着手臂仰面躺着,眼睛发亮地想心事。
姐姐的心事我大约能猜得清。有一天,我在姐姐的被褥下看见过一本叫《生理卫生手册》的书。我随手翻看了一下,那些内容是一个农村赤脚医生应该掌握的全部知识和技术。我的注意力停在生理卫生的部分。我第一次从书上看到对人身体的描述。人,在书里被分解为男人和女人,我看见被绘画出来的彩色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体,骨骼、肢体、内脏、器官。
看见这本书,我就能猜到姐姐心里发生的变化,甚至我能判断出姐姐做的事情。
我想,姐姐是和郑永贵发生了关系。这是她被父母亲暴打的最真实的原因。
对成人的世界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他们的爱情、仇恨、幸福和悲伤是那样的脆弱。
在母亲母狮一般凶猛地剿灭出现在家庭中的情色的时候,我的爱的情感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我怀着隐秘的好奇和冲动,心惊肉跳地看了一遍我所看见的人体生理部分。我记住了那些内容,也记住了它们的名称。那些彩色的人体图画就这样印在了脑海里。
姐姐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身体的悸动和战栗。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抖动,心和身体一起抖动。姐姐那时在跟一个女理发师学徒,回家时她身上经常会沾着客人的头发碴儿,那些碎发有时会从衣服钻到肉上。在睡前,有时候她会感觉碎发扎在肉上的刺痒,于是便叫起我给她找那些碎发。那一天晚上,当我在姐姐撩起衣服的背上仔细寻找时,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颤抖。姐姐嘎嘎嘎地笑着,她觉得我的手指在她的背上滑动的时候,奇痒难耐。我把找到的几根头发碴儿交给姐姐就像交出战利品。姐姐说:好弟弟,这回好了。姐姐叫我睡。我钻到被子里,枕着枕头,但是我睡不着。因为我看见了姐姐的乳房。我感觉心惊肉跳,不知道是快乐还是难过。
这是我在成长中所遭遇到的第一次战斗。在内心里,甚至在精神的疆域中,我跟自己作战。我蒙昧的心灵因为某种发现开始觉醒。我开始了自己对人的认识,对男人和女人的认识。让我难过的是促使我觉醒的不是别的女人,而是自己的姐姐。
在矿区,女人是匮乏的。我们所认识,或者说跟我们的生命相互产生联系的女人只有母亲和姐姐。除此之外的女人对我们而言,遥远和陌生。她们难以让我们获得生命的美感。但是母亲和姐姐在我们的生命意识觉醒的时候,会令我们产生原罪之恶。对原罪之恶的畏惧和逃避也使我逃避自己内心对姐姐的亲近与好奇。
但是我也发现,那种亲近和好奇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它们是伴随着我生命意识的觉醒而来临的。在此之前我是混沌的,我的生命的意识隐在沉暗之中,但是突然就醒来,眼前和内心被照亮。
在深沉的夜里,我抚摸到姐姐的手臂时感觉战栗,但我还是抚摸住了。我经受着那种战栗带给自己的震动。当我的手被姐姐的手握住的时候,我感觉到内心巨大的慰藉。
我抚摸到了姐姐的乳房。我感觉到眩晕。幸福和罪恶的感觉同时像涌浪一样淹没了我。我甚至触到了姐姐隆起来的肚子,那里温暖如棉。姐姐醒来了,她在黑暗中感受着我的抚爱,我感觉姐姐在迎接我的爱抚。她拥抱住我的时候,我看到一道霹雳。这道霹雳是闪在我心灵的夜空的,我真的看见它白炽耀眼的光。在霹雳的闪击下,我突然感觉恐惧。
突然来临的羞耻感和罪恶感使我在这个夜里逃离了姐姐。
我在内心霹雳不断的夜空下奔跑,我不知道逃向何处,只是奔逃。
现在,在这个夜晚逝去多年以后,我依然能看见自己的奔跑,那是迷惘的、绝望的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