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L的聪明可能和他的母亲有关。
他的母亲解放前是包头一个纺织厂老板的三姨太,受过私塾教育,不像我的母亲,从小没念过一天书。解放以后,纺织厂老板被镇压,L的母亲作为资本家的姨太太被遣散。L的母亲从包头流落到我们所在的矿区,在那里嫁给一个姓李的窑工,L和他的姐姐是母亲和那个李姓窑工的婚姻果实。但是在他7岁那年,他的父亲有一天下窑,走在一条斜巷里;斜巷里正有人放矿车,被钢缆系着的矿车,开始平稳地滑行,但是中途加速度行进的时候,突然钢缆绷断,脱缆的矿车从斜巷飞驰而下,L的父亲被矿车拦腰撞击,当场身亡。
L的母亲多年孀居,但是她的身上残存着旧式姨太太的古怪习气,抽大烟,赌牌、性格乖戾。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想培养我们考大学,班主任老师以前也是矿工,他有一个脚趾被塌落的煤炭砸断了,他是依靠自己会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而被抽到学校教书的。他的愿望是培养几个大学生。但是因为贪玩和心思全无,我们的功课表现平平。有一天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家访,到L的家,他的家在山上的一个贫民窟里,老师沿着盘曲的山路在一片东倒西歪用石头建筑的房屋丛中找到他家的时候,L的母亲正在聚人打牌,那些人抽着烟,房间里乌烟瘴气。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看了一下就走了。
班主任老师找到L,对他说:“你想活出个人样,就好好念书,考大学,离开你的家,离开矿区;你想做废物就混下去,像你爹一样混到个没尸首的下场。”
“没尸首”这种说法在我们那里几乎是一种诅咒。它让人不寒而栗。L受到刺激,那时离高考只有三个月的时间,L开始发奋苦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我那时功课实在是糟糕,除了语文,别的功课一塌糊涂。老师看我不可救药长叹一声就撒手不管了。最后L考到会计学校。我则到矿井做工。
L在学校里表现出众,因为他出众的智力和领袖般的气质成为学校的明星人物。他上了中专以后,我们就通过信件和邮政彼此联系沟通。偶尔我们会见一面,每次见面的时候他都是活力毕现。但是有一天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长发不见了。
L被剃了头,他形容枯槁,眼神黯然。
因为他带着同学到市区去看夜场电影。在电影院,他的一个同学被一个守门的中年人拦住,那个人指着那个同学让他出示电影票,那个同学浑身摸遍都找不出电影票。那个人说:你们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L认了真,他要求那个人解释他的言辞,别的同学也围住那个人。争执就发生了,那个人见自己被围住,就叫了保卫室的警察;警察从保卫室出来,那个中年人说L是领头闹事的学生,警察看了L一眼,看他留着长发,就揪住他往保卫室拖。L反抗,警察就把他铐到保卫室门外一棵粗壮的柳树上。那天傍晚L没能看成电影,直到电影散场,L才被几个警察从树上解开手铐,带上停在电影院门前的警车。警车把L拉到一个警察局。L指控警察对他滥权施暴,他发挥自己雄辩的口才,试图让审讯他的警察相信他的无辜。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膝盖骨就被狠踹一脚。他蜷在地上。随后他就被告之,因聚众滋事扰乱公共秩序,他被拘留15天。L雄辩的口才,敏锐的头脑无法跟警察对抗。没人理睬他的申诉。
L被关了一夜,第二天被剃掉长发,一辆陈旧的警车拉着他,在城郊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以后到达城郊的劳改地。
在那里L被人监视着,被迫在劳改的石场搬石头。L说采石场荒无人烟,只有几个和他一样被羁押的人在一个法警的监视下在山上采石头。一日三餐,每顿一个窝头,一碗可以照见面影的稀粥。L说他必须不停地背那些石头,从山上往山下背。他要忍受监视者的严厉监视。结束劳动的时候,他就栽在石堆上爬不起来了。
劳改地不允许探视,L说他在15天中就没有说过话,整天闭着嘴巴服贱役,看太阳照着自己的影子从短变长,从长变短。15天以后L被放出来,是L的姐姐知道消息后到处托人找关系,给一个熟人介绍的警察送去3000块钱,那个警察又不知道找了谁,L才被释放。他出来的时候一起劳改的还有九个人,那些人被羁押的时间长短不一样,有的两个月,有的半年,最长的是一年零三个月。因为没有疏通的关系,他们就被无限期地羁押着。
因为被拘留劳改,L被学校宣布开除。他的姐姐把他从看守所接出来,但是他已经无处可去。15天被羁押的经历成为他的噩梦。热爱国际政治,梦想成为肯尼迪式政治明星的L被15天的劳改生活摧毁了梦想。
我和L一起散步,他光着头,他的目光茫然神情冷漠心里布满怀疑和仇恨。从看守所出来之后他找过城里的律师,他想状告拘押他的警察滥权施暴,但是律师说:你别做梦了,在这里警察就是法律。你告他,惹翻了他还可以把你关起来。
L问律师,就没王法了吗?那律师是干什么的?
律师说:吃饭的饭碗。
L在说这个话的时候神情绝望。
那天,送走L我换好工装到工房。
我的头儿对我说,你去北山吧,那儿有一个盘区需要人看守。头儿的头发花白,脸上的连鬓胡子花白,但是他的面孔是黑的,他阴沉着脸说:你以后再不准时来出工,你就别再干了。
北山的盘区我知道。那是瓦斯密集区。去那里要步行两个小时,没有矿车能通到。几年前北山的盘区发生过瓦斯爆炸,有21个窑工在爆炸中殒命。瓦斯爆炸的时候我还在中学读书。我真切地记得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街上飞旋着从树上飘零的枯叶,还有秋雨在淅淅沥沥地下。我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然后就看到从马路鸣笛疾驰呼啸而过的白色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到了学校,坐到教室,班主任老师进来对我们说:同学们,矿井瓦斯爆炸了,有21个窑工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