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丽的清水(1)

黑暗的声音 作者:夏榆


我是地下的动物,有很长时间过着穴居的生活

你们在我的头顶之上。人说头顶三尺有神灵,我的头顶之上是你们

当然还有大地,山川,河流。神在万物之上,我在万物之下

你们是人间和尘世,你们繁衍生息,或者声色犬马

在你们尽享天伦之乐或沉陷欲望之海的时候,我独对黑暗和寂静

这些句子是我对陈美良说的话,实际上是我念给他的我写的诗句。

诗歌的名字叫《侏罗纪荒煤》。那些诗句我很少拿出来给人看,我甚至不知道它们能否被称为诗歌。那是我内心滑过的感觉和意象的记录,我悄悄把它们写在一个绿色笔记本的纸页上。我有几个各种颜色的笔记本,它们都被我锁在抽屉里从不示人。

陈美良是我愿意谈论这些诗句的工友。我面对着他,在我的硐室里,我们两个人都是满脸炭黑。他在我念诵那些句子的时候安静地听着,虽然他的眼神是茫然的,但是我知道他不会讥笑我。

在矿井里满脸炭黑地读书和写字是怪异的,我可能就是那么一个怪异的人。

有一次听到我的工长跟别的工友骂我:“写球写,能写出名堂老子球毛就白长了。”

工长姓孙,是一黑红脸膛的壮汉,身高马大,膀阔腰圆,操着浓重的山阴方言。

他非常不喜欢我在工作的硐室里看书写字,他觉得我在矿井里读书写字神经不正常。

但是工长反对和讥笑的,对我则是必需的。那时候跟我同龄的年轻窑工尝试用各种方法脱离矿井。有关系的找关系调动,没有关系的就使钱疏通,关系和钱都没有的就用自残的方式。比如,把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搞残,手指或者脚趾甚至手臂,只要医生能够证明它是残的,那个伤残了的手指、脚趾和手臂的主人就可以脱离矿井而又能享有劳保的待遇,每月领取薪水。

检修工白光就是在我的硐室外用皮带的齿轮把自己的手指切去的。

有很长时间,白光就抱着他的一根手指出神。有一次他对我说:“哥要是把这个手弄残了,哥就不用再下井了。”白光新婚不久,他的新娘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因为爱媳妇白光患了狂想症,他在井下的时候就想象自己媳妇在家里的种种,愈想愈不放心。他知道有不少窑工的媳妇在男人下窑的时候被人乱搞。白光不想重复那些人的故事,他就拼命想着离开矿井,他举着自己的手指出神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耽于幻想。

直到有一天,他把自己的手指伸向飞转的齿轮,他切掉了自己的食指。

白光抱着手指伏在地上翻滚哀号的样子使我毛骨悚然。

我是个无能的人,也是个胆怯的人。我没有能调动的关系,没有能疏通的钱,也没有把自己搞残的铁石心肠。我只有用读书和写字的方法挨度黑暗的时光,那是我能做的事情。很多书被我带到矿井下,我所阅读的书籍有了深入到黑暗之地的经历。比如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茨威格的《一个女人的来信》《人类群星闪耀时》。我说过这些书籍拯救了我。现在我不惧怕再次重复说:“那些在矿井里的阅读和书写的时光拯救了我。”

陈美良是可以懂我的,包括我念给他的那些句子。做矿工以前他在家乡做中学教师代语文课。我觉得在矿井里能遇见陈美良是我的幸运,我觉得他可以算作我的知音。

他是火药工,他经常背着一个火药包往掌子面运送火药。他的工作就是从地上的火药库里取出雷管和火药,装满一个白色的帆布包。帆布包说是白色,使用的时间久了也成了黑色。我经常会在矿井里遇见他,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交臂而过。他戴着一个黑色的胶壳帽,穿着炭黑的帆布工作服,黑色的胶靴。他的腰间扎一根皮带,矿灯挂在皮带上系在腰间。他坐矿车而来,火药包规规整整背在后背。每次随着一列奔驰而过的煤车在我硐室之外的轰响,他很快就会跳到我的眼前。我们说过几句话以后,他就继续往里去。所谓的“里”就是更加幽深的巷道,更加逼仄的掌子面。在里边掌子面工作的人要脱掉身上的衣物,要光着身子钻进去用锹镐挖煤。同在地层深处,矿井里却有着不一样的温度。有的地方是冬天,比如我在的硐室;有的地方是夏天,比如陈美良工作的地方。每次陈美良从掌子面出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他骂人。他满脸全是汗水,帽子歪斜着。见到我就把帽子摘下来垫到屁股底下靠煤壁坐着。开始是坐着,还能听到他骂人。少倾,就听到他的头伏在臂间发出的鼾声,他蹲坐在地上就睡过去了。

我坚持不在井下睡觉是因为对身体的珍视。有很长时间,矿井里的阴湿之气使我畏惧。我担心它们会渗入我的身体,损害我的健康。那些来自地腹的、来自大地本身的寒凉是我能感觉得到的。只要我在矿井的时间一久,阴寒的湿气就开始围拢我。原来它们也充满我的周围,只是因为我身体里的热量在,它们无法靠近我。时间久了,身体的热量渐渐被消耗。热量散尽的时候,矿井里的寒凉就会穿透我的皮肤,进入到我的身体。那时我多半会心里慌乱。我担心它们进入我的肌肤再进入我的骨髓,那是我畏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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