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周围,随处可以看见大烟囱,和在煤矿矿坑入口摆着的大堆的煤山。
看着煤矿工人们傍晚踏雪回家,真是一番奇妙的景色。这些人实在是黑。当他们从黑暗的煤矿里出来,进入白天,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像打扫烟囱的工人。他们的住房很小,只能够称之为棚舍:它们散布在那些中间凹下去的道路旁边,树林里与山坡上。人们到处可以看见长着青苔的屋顶,傍晚的时候,灯光透过小格子的窗户亲切地照射出来。
——《亲爱的提奥:凡高书信体自传》①
(欧文·斯通编,平野译)
我读着这些文字。同时,我用食指触摸着放在我膝上的一个人的自画像。
发红的凌乱生长的胡子,瘦削的脸,深陷在阴郁光影中的眼睛,扣在头上的黑色皮帽,刀削过残留的耳朵缠着白色绷带。
还有这个人的目光,深邃的忧伤的孤独的目光。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用手中的矿灯照着他,我端详、凝视,或者用手指触摸。矿灯已经暗红,照在自画像上会映出红光,而我的眼睛在红光的反照中长久地盯着画像会生疼。但我的心是安详的。我觉得我的内心和精神从来没有这样安详过。虽然,我的周围是沉厚的黑暗,漫长的寂静和广大无边的虚无。
我现在想,如果不是这个人,我会在那样的时刻崩溃。因为我坐卧的黑暗之地是灾难丛生的废墟,是残留着衰败气息的死亡的遗址,是失去了刻度变得空洞而浩渺的时间之流。
我是坐在地心里。从我所在的地心的位置向上辐射开去,泥一层,水十层,沙百层,岩石千层,然后才能到达地面,然后才能抵达日常的场景,抵达世俗的生活。我远离着晨露、炊烟、阳光、日照;远离着自然的景物、清洁的空气、人世的喧嚣,坐卧在地心里,坐卧在黑暗中。
梵高那时安慰了我。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和我隔着一百年时光之尘,这个遥远的异国的飘零的忧郁的亡者,那时候会被自闭和孤僻的我看成是至亲的人。我想我要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知觉。我要把居住在我身体和灵魂里的梵高的形容廓清,让他呈现出来。为什么?因为在内心里我对他充满感激。我知道完全可能有一百个梵高或者一千个梵高已经被描绘,被讲述。但是居住在我身体里和灵魂中的梵高是独有的,他只属于我自己。
我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无知,蒙昧,远离人群,沉默寡言,胆怯害羞,内心敏感。孤僻的个性使我很少能够从人群中发现我的朋友,甚至我极端地以为我也无法从亲人中寻找到亲人。如果寻找,我就会从人群中移开,从周围的亲人中间移开。我在尘封的书籍中会发现我的朋友,在生长的语词的密林中会寻见我的亲人,我会依靠我的心而不是眼睛辨识他们,接纳他们。
梵高成为我的亲人,在我看来梵高令我尊敬和爱戴甚于我的父亲。我不讲怎么跟他相遇,只讲遇见他之后的情景:那一刻,我看见梵高,因为渴望获得实现而内心备感痛楚,我像迷途的孩子找到自己的父亲一样。有一句话:因幸福而哭泣。我觉得我就是那样。
遇见梵高之后,有很久的时间,我就携带着他,行走坐卧片刻不离。有了梵高,我觉得我看清楚了我的生存之地的现实,也看清楚了自己内心和精神的实况。
这里,是比利时的南部,在蒙斯的近郊,靠近法国的边境,一个叫波里那日的地方,这里住着很多在为数甚多的煤矿里工作的工人。我很愿意作为一个传教士到这里工作,向穷人们传播福音书。
在黑暗中升起黎明,这不仅是福音书,而且是整部《圣经》的根本或者基础之一。从黑暗到黎明,是的,谁最需要它呢?谁要听它呢?经验告诉人们,是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在地心里行走的人。
我就是梵高讲述的那种在黑暗中行走,在地心里行走的人。我沉默如土,负重如泥,我从黑暗中来,又往黑暗中去。我穿行的曲折、绵长、幽深的矿井的巷道被梵高在文字里描述过,我迷恋过的漫天的冬季之雪被他用心绘画过,高耸的煤山、井架,远去和近来的装满煤炭的矿车是他画笔下的日常风景,而那些出现在矿井的炭黑的窑工就是他绘画中的主人。令我感到梵高比父亲更亲近的是这样一句话:梵高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之一。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单独生活,没有朋友与同伴。可以与他推心置腹的人,可以向他讲述自己的欢乐与痛苦的人,可以与他分担自己的愿望与梦想的人,是很少的。这是为梵高写作传记的美国作家欧文·斯通说过的话。这段话让我感觉到安慰。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坐在矿井里古塘的煤堆上边。煤堆尖硬而潮湿,阴气从我的股间渗入我的身体,使我的四肢寒凉。而从古塘穿行的风成倍地加剧了我身体的寒意,我不知如何是好,能做的就是用双手把矿灯捂到我的胸前,用矿灯的温度为自己取暖。感觉双手和胸口暖和的时候,我就再去看放在膝头上的书。是的,我是在阅读。在矿区,因为工种的不同有一些人是可以在矿井里阅读的。比如同样在地心的急救中心的医生、炸药保管员、瓦斯检测员。阅读成为他们挨度孤寂时间的一种方式。我也是可以阅读的,因为我负责着矿井一个盘区的供电系统,有电矿井之中的一切就会运行正常;没有电整个盘区就会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