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居民分土着和移民。据说小城最先的居住者来自中国北方。他们勇猛骁战,是被派来戍边的。所以小城人的语言中至今还残留着北方方言,比如叫女孩为妮儿或小妮子。而历史上这里又是进渝都城的要塞,兵家必争。争来争去,男人在战争中亏损,女人在战争中孤独;更奇怪的是,南亘山的山水先天养女不养男,曾有过十年不出一男婴的传说。土着女人生得高挑、白皙、灵巧。有民谚曰:美人挤破南亘山,柳眉杏眼屁股圆。男土着却矮小、瘦,弱不禁风似的。他们的细胳膊哪里抱得动丰满的女人?而小城的新移民,是指六七十年代从外面移来的一些单位,它们多具野外作业性质,如某某冶金部门、地质队、石油开采队。它们在这里留下大本营,留下妻儿老小,留下孤寂的长夜和床枕,奋斗的男人在远方。他们与这座小城的联系,也许是每周一次、数月一趟,甚至一年只有12天。一大批孕妇或壮志未酬的怨女在这里望眼欲穿。但是,奋斗的男人总在远方。
奕华知道,小城一年只有几天的真正热闹和欢喜,那就是春节。那几天,小城的风俗与所有地方都不一样,从不时兴彼此拜年、串门、走亲戚,许多家都是门窗紧闭。但大街小巷全是小孩子在闲逛。突然变得慷慨起来的大人,大把大把地拿钱给孩子,让他们随意逛、随便吃,孩子们成了最快乐的流浪儿。他们在街上流浪的时间越长越发讨大人的欢心。有些孩子似乎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们会三五邀约,通宵也不回家,找一个避寒的地方打牌、聊天、游乐,困了,就靠在彼此身上睡一睡。
奕华的父母是小城里很少不这样做的父母,反而不让奕华出门。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一个看书,另一个也看书,也让奕华看书。奕华家的春节比平时还冷清。
奕华也曾经溜出去过,一个下午趁着父母都去单位加班时的一个下午。她发现街上的热闹也是虚假繁荣,到处都是吃饱喝足的孩子在无事生非。他们把火炮炸得震天响,却始终压不住另一种声响--
奕华听到了,她很奇怪,为何其他的孩子对这种声响充耳不闻呢?这种声响从许多人家的门窗缝隙传出来,漫卷了小城,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小城在摇晃、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偶尔还有高亢的吟唱响遏行云,像有上千头的妖魔在小城上空轰轰行走。奕华被这种巨大而集体的声响惊呆了,它像是从某个洞穴伸出的神秘之手,扼住她的咽喉。她感到口干舌燥,脸颊滚烫,一股热流撞击身体,发疯似的疼痛。她拼命往家跑,一到家就躺在床上。没想,身体又涌出一股热流,在床单上看得很清楚,那是血。
奕华有了初潮。
妈妈对奕华说:从此你是女人了。
奕华讨厌妈妈说她是女人。讨厌自己成为了女人。讨厌每月的不期而至,讨厌关门闭户的春节,讨厌无耻的声响,讨厌男人回家。
奕华就喜欢没有男人气息的地方,譬如,这样的洗衣场。女人把最美的和最丑的都露胳膊露腿地展现出来,女人不再乔张作致、装精作怪,女人与女人血浓于水,相安无事。
当然,奕华也发现,这里的女人好像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排斥着男人--她们大堆大堆洗着的往往就是男人堆积如山的衣服;高兴的,是男人就要回家来;骂骂咧咧的,是男人久久不回家。当她们不谈论男人的时候,她们的情绪会降到冰点,无精打采,捣衣的动作不再是舞蹈,像在摧毁--”空“、”空“、”空“地击打在大青石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桅子“浮雕,因了这年年岁岁怒气冲冲的击打,模糊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