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举“五·一六分子”期间,曾经的革命青年吴敬琏成为被揭发和批斗的对象。一次,有人向组织告密说,自己曾让吴敬琏帮忙修理收音机,修好之后,打开一听,竟然是“美国之音”。于是,他便有了“偷听敌台”的罪名,隔三差五就被批斗,最多时一天会被斗三四次。
这场空前大批斗中,经济所有三分之一的人员成为“五·一六分子”,其中很多人因为不堪忧愤而自杀。羸弱的吴敬琏不肯低头,他“秉公直言,绝不乱咬别人,不无中生有”,最终挺了过来。从此,经历劫难的吴敬琏开始对时代产生质疑,并与“同病相怜”的顾准逐渐亲近起来。
思想上的碰撞常常令人茅塞顿开。此时的吴敬琏尽管怀疑,但仍存有幻想。顾准尖锐的提问捅开了厚茧:计划经济为什么没能让中国人富起来?什么样的经济体制才能帮助中国实现现代化?顾准所提的问题正是他自己苦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它们敲碎了吴敬琏心中的硬壳。他开始跟随顾准一起,以另一种更宽广深远的视角思考国计民生。
每当前行遇阻,人们便回头期望从历史中寻求答案。屡屡遭受命运捉弄的顾准决意把中国的事情弄清楚,他摒弃了孙冶方等人所持的修正观点,以大历史的眼光,从古希腊一路溯流而下。在其指引下,吴敬琏思路顿开。从息县到明港,再到北京。顾、吴一直保持思想上的交流。每过一段时间,两人便见上一面,交流各自的心得和见闻,在对历史的不断梳理和思考中,现实的答案呼之欲出。
1974年秋天,贫病交加的顾准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临终前,他在病床上交代遗嘱:把自己遗稿中“有关希腊城邦史部分交给吴敬琏同志”。顾准还提到狱中的孙冶方,并嘱咐一旁的吴敬琏:“他出来的时候,你帮我向他致意。”
当天夜里,顾准睡过去后再也没有醒来。吴敬琏和一位护士一起把他推进阴冷的太平间,然后骑车回家。他先是一言不发,然后号啕大哭,经久不止。
顾准去世后的第二年,4月的一天,坐了7年牢狱的孙冶方突然被释放了。车把他拉到熟悉的经济所,孙冶方打开门,面对前来迎接的人群,慷慨激昂地说:“我一不改志,二不改行,三不改变观点。”可是当吴敬琏向他转达顾准的致意时,他眼中的光华骤然散去,沉默良久。
吴敬琏还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他对孙冶方说:“我代表周叔莲他们向你道歉,那时候我们参加对你的批判,其实你是对的,我们完全错了。”孙冶方大度地扬扬手说:“这个事你们以后不要再提了,人人都有错误。”
对孙冶方观点的认同意味着吴敬琏否定了之前的计划经济理念,这是在顾准影响下自我反省的胜利,但吴敬琏甚至比孙冶方还要彻底,当后者一遍遍撰写《社会主义经济论稿》,试图修正计划经济的种种弊端时,他已经意识到一条路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