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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四晚上,拉诺克斯路与138街交叉口的街旁教堂里,我第一次见到图潘丝·努嘉瓦小姐。我们俩一起参加了PAUL聚会。我住在几条街外、距此数光年之遥、靠近百老汇的107街。我穿进无情、冷酷的雨丝,在“嘿,惠特妮!”与“你在做什么呢,查理先生?”的喧嚣呼喊中,行过纽约闹市,浑若黑白电影情境。
PAUL是泛非洲团结联盟(Pan-African Unity League)的缩写。我到那里去的原因呢,查理先生,是去开一个会议。屋内会议的气氛,倒是挺温暖、干爽的。一开始是有关于阿尔及利亚伊博斯人(Ibos)惨遭屠杀的简短报告,接下来的讨论比较详细,主题是刚果的最新情势,最后,则是由努嘉瓦小姐简报肯尼亚的社会经济发展。
会议结束之后,我跟努嘉瓦小姐一道去喝杯咖啡。我们马上就混熟了。在会议里,我是唯一的白种人,她是唯一的非洲人,其他都是美籍黑人。
“重回非洲,”她说,“不是叫白种人老爷,就是在血腥丛林里,战鼓频催。明白吗?妈的,宝贝,讲到非洲,好像是在讲另外一个星球,明白我的意思?”
她讲话阳刚味道很重,跟男人一样。图潘丝糅合了许多不同的风格,说起英文来,有她独特的腔调与语法。她的母亲是肯尼亚人,父亲是美国人。图潘丝爸爸原名威利·杰克逊,是马可斯·格拉韦①的信徒、非洲民族主义者。二次世界大战被陆军调到北非作战,没打几场仗,就与大队人马失去联系,一个人向南走去。他把名字改为威利·努嘉瓦,与图潘丝的母亲结婚,怀了图潘丝。
茅茅叛乱②的时候,威利·努嘉瓦因为与非洲女子通婚,被判处死刑。虽然他是美籍黑人,但是从动脉到静脉,再到微血管,流的都是美国人的血。茅茅叛军中的极端分子认为他胆敢与纯种非洲女人通婚,其罪当诛,判处死刑。在图潘丝很小的时候,他被带出茅屋,五花大绑,往丛林里一扔,先把他手脚打断,又把一大群蚂蚁,引进他的直肠,让他饱尝穿肠破肚、椎心刺骨的痛苦,这才断气身亡。
图潘丝与她的母亲避难躲到内罗毕。母女俩相依为命,眼见世事沧桑:肯尼亚从英国的殖民地,转变成为独立的共和国。在她成长的过程里,她学会了英文与斯瓦希利语(Swahili),也学会了肯尼亚的民歌。图潘丝的大学是在伦敦念的,在那里,她参加了爵士乐团体,后来到了纽约,在下东区找了间公寓,在这附近还有点小名气,被称为“哈林出租公寓与东村阁楼走唱歌手”。
她说话的方式也反映了不同的文化影响。压倒性的口音,是纽约上流社会的英文,精准异常,只有大英国协的公民,才说得出口。说实在的,现在讲究英文的人,多半是肯尼亚、巴基斯坦,或是尼日尔共和国出身的高级知识分子;但是,在字正腔圆、用字稳当的主流之下,偶尔,会这么电光一闪,却可以发现哈林区的发音、本地俚语与斯瓦西利语的片段。在她的话锋中,因而锻炼出无与伦比的风格,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图潘丝。
在离开PAUL聚会之后的好几个小时里,我一点一滴拼凑出图潘丝的历史背景。在125街的简陋餐室里,我们灌了好几杯咖啡,又在大上海餐馆,点了辛辣浓郁的杏仁鸭,最后,压轴的一幕,当然是在我107街的公寓里欢喜展开。我们坐在沙发上,畅饮南斯拉夫白葡萄酒,这酒味道不怎么好,但也不怎么差,价钱却便宜得要命,再加上最近第纳尔①贬值,一瓶白葡萄酒,只要七毛九分。我们很快干掉第一瓶白葡萄酒,第二瓶也喝得差不多了。喝到这般境地,我们两个都认定这酒还真不坏,每多喝一杯,味道都变得更醇厚。
图潘丝说,“你知道小黑女孩在想什么吗,伊凡老爷?你知道吗?”
“喔,土著干吗拐弯抹角、故布疑阵?”
“这么说没错。别再听这些野蛮人的怪腔怪调,好吗?”我们正在听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的唱片,“来点原始部落的音乐吧。”
我检查米娜的房门关好了没。米娜是一个七岁的立陶宛女孩,几个月前搬到我的公寓来,大有安营扎寨的态势。她睡得很沉,我换过唱片,改听肯尼亚、乌干达的民俗音乐:合唱、舞曲、工作歌谣。我把声音关得低低的,图潘丝却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开大音响,笑得开心,踢掉脚上的鞋子,跳起舞来。
“部落美女给您跳舞啦,伊凡老爷。”她黑色脸庞上有一对明亮的眼睛,“美女挑逗您,让您热情如火,欲望蠢动。我会让您火力全开,最好有点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