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却是第一次听从一个小鬼的建议,开怀一笑,没有继续愤激下去。那一杯来得轻缓且柔软的安慰,像一场夏天的雨水,滋润了那一年的苦闷和干枯,抚平了鲁迅身上几片刺向自己的鳞片。
除了章廷谦(即章川岛,一直和鲁迅及周作人两人交际关系甚好,鲁迅移居上海后,他经常在信里透露周作人的近况),孙伏园是鲁迅交往最多的学生。孙伏园和鲁迅渊源的深,自绍兴就开始,当年鲁迅自日本回国,接受许寿裳的安排,在杭州师范学校的时候,孙伏园即是在校的学生。
孙伏园后来因为鲁迅的那首著名的《我的失恋》一诗愤怒从《晨报副刊》辞职,而后创办《语丝》周刊,再后来到了《京报副刊》做编辑。而且,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孙伏园陪着鲁迅去西安考查,当时的鲁迅一直想写长篇小说《杨贵妃》。再后来,孙伏园和鲁迅一起去厦门大学,鲁迅教书,孙伏园则编辑校报,再后来,孙伏园回到武汉,编辑中央日报副刊,仍然和鲁迅联系紧密。
然而,正是在1925年6月13日夜晚,鲁迅给许广平的这封五页长信里,他写到了孙伏园,有些猜疑和厌恶的口气,在《两地书》出版的时候,误解已经消除,鲁迅随手删除了名字,只保留两个框框。内容如下:“□□的态度我近来颇怀疑,因为似乎已与西滢大有联络。其登载几篇反杨之稿,盖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报副刊》上,至于指《猛进》、《现代》、《语丝》为‘兄弟周刊’,大有卖《语丝》以与《现代》拉拢之观。或者《京报副刊》之专载沪事,不登他文,也还有别种隐情(但这也许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
关于鲁迅的多疑,在鲁迅去世后的第五天,即1936年10月24日,钱玄同曾经写过一段文字。
钱玄同指出鲁迅的短处有三:首当其冲的便是“多疑”。他说:“鲁迅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经意的话,以为是有恶意的,甚而至于以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动了不必动的感情。”其二是轻信。他说:“他又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诚意的好听话,遂认为同志,后来发现对方的欺诈,于是由决裂而至大骂。”其三是迁怒。他说:“本善甲而恶乙,但因甲与乙善,遂迁怒于甲而并恶之了。”
在给许广平的这封信里,钱玄同的评价一语中的。即使是孙伏园对鲁迅无比亲近,但是,只要孙伏园在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与“现代评论”派的人有了交道,他便先是怀疑,而后就迁怒于他了。
孙伏园在此前关于爱情的讨论中,以及关于鲁迅推荐青年书目时所惹起的众怒中,均扮演了鲁迅的灭火器作用。若是有暇翻一下鲁迅的杂文集《集外集拾遗》,就可以看到鲁迅先生在前面放火之后,孙伏园在后面奔忙的身影。关于青年必读书,鲁迅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即使是坐在八十余年后的今天来看,鲁迅的话依然是偏激的。可想而知,当时的中国知识界,被鲁迅的这一句鞭炮一样的话语给惊呆了,于是乎无数抗议的信件雪片一样击向孙伏园所有《京报副刊》,其中有一篇署名熊以谦的人写了一篇《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鲁迅还专门做了一篇文字回复。
然而,在《两地书》编号为二九的信里,讨论了许广平的“太急”的毛病,他自己却开始怀疑一直追随自己左右的学生来。